第三章 雁盪山的夏季
男子隊第二次足球訓練,他就掛了彩。原因奇特:他被一個足球砸中,被送去了校醫院。
我趕到醫院時,一眼看見李素秋坐在安澤西旁邊俠骨柔腸地端著他裹著厚厚白紗布的右手胳膊,像捧了個燙手山芋一樣吹著。兩個人深情無比地凝視著對方,一臉甜蜜。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充滿幸福的患者,替他鬆了口氣,媽的,許仙終於等到了白娘子。
這一年多、一次胳膊骨折之後,安澤西「撥得雲開見明月」,成為李素秋身唯一的男朋友、同學們嫉妒的對象。
李素秋要畢業了,她拿出一往無前的勁頭,突擊了半年考完,讓我們刮目相看。因為當初她光大學語文考試就足足考了四次,我們每個人用過的模擬考卷都被她搜羅了去背。
澤西很不捨得她走,幾乎天天跟她泡在一起。那一段時間,我和陸豐輪流幫他在大課上籤到。
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李素秋臨走前一天,安澤西突然問:「你們說,我應不應該跟他做那個?」
我剛問「哪個」,陸豐已經斬釘截鐵地說:「我看你還是不要動那個腦筋。」
「可是,」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我真的很愛她。」
沒錯,斷了一條胳膊才撈來的女朋友,換了我,一定也會很愛。我說:「我們知道你很愛她,可是,這和做不做那個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怕……她到了那邊會把我遺忘。」陸豐的眼睛腫腫的,我猜,他恐怕為了這個「做不做」的問題昨天一夜沒睡著,「再說,我這輩子,只有李素秋這麼一個女人。那、、、、、、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她大概想把處男當作一份離別禮物。戀愛中的人無私起來莫名其妙。
我和陸豐都不認同安澤西的想法,周文說:「要是你跟她做了,她還是忘記你,那不是太吃虧了?」我說:「既然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何必cāo之過急呢?」但他依然乾綱獨斷,「我已經決定了。你們兩個不要跟人家講。哈哈」
我們瞠目結舌。周文說:「這個浪漫而愚蠢的傢伙,」他不無失落,「我一直以為,在我們幾個人當中,應該是我先告別處男的時代呢。」
然而,那天晚上,李素秋和足球隊那幫人一起吃飯,喝的有點多了,什麼事也沒發生。
半年過去了,在杭州一個小城市度過的第一天晚上,我和陸豐抱著被子,頭碰頭躺在空蕩蕩的家裡。陸豐突然問我,「你說澤西現在正在幹什麼?」
我rì,「你這個大流氓。」
「我什麼也沒說啊!」他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湯的樣子。我們sè迷迷地笑成一團。
在我們幾個人當中,澤西最不想來浙江,他是被李素秋拉來的;陸豐是最想來浙江,他覺得好女人都在浙江。我談不上想不想,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在這個他鄉的某個角落,也許可以找到屬於我的一份幸福。
我和陸豐都想錯了。幾天以後,澤西從杭州打來電話,泣不成聲。原來,世界上最幸運的男人要和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分手。
澤西在電話里傷心的樣子,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們,李素秋在杭州這半年裡,已經另外有了一個男朋友,是和他同一個公司。更糟糕的是,她們已經同居了。李素秋一把他安置好就跟他攤了牌。
「那她不早說?你可是為了她才去那個地方的!」我叫了起來。
「她說怕我受不了打擊。」
「額,她以為現在告訴你,你就不受打擊了嗎?」
「那個男人長得根本沒什麼好看,還戴了副眼鏡!」澤西一再重複這句話,好像問題的癥結所在,並不是李素秋移情別戀,而是李素秋居然愛上了一個沒他好看、還戴眼鏡的男人。
周文惡惡地罵起來,「這個死三八太不是東西了。忘了當初離開時候她自己是怎麼說的?還有那個王八男人,竟然來勾引人家的老婆!靠,你告訴他,要把李素秋搶過去,先打斷一條胳膊!不行,你把她電話號碼給我,既然她拎不清,我現在就打過去幫他把腦子拎拎清!」
以周文的個xìng,退回幾百年去絕對是個「大俠」的料子,可是,他實在不善於安慰人。
我搶過電話,「我說,你別太傷心,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哭也沒有什麼用。再說,這也未必就一定是壞事……澤西只是傷心得更加厲害。
「他口口聲聲說,要對那個女人負責。早知道,那個時候我就跟她……讓她對我負責好了!」我們暗暗在心裡慶幸澤西那時沒有干出那麼沒出息而愚蠢的事情,他卻竟然在後悔。
這一通電話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澤西平靜下來,說:「我打算去別的城市,越快越好。最好就是明天。我沒辦法在這裡面對他們兩個。」
「好啊,說不定你還能去個更好一點的城市。」
「我想去雁盪山,」澤西說,「我這就聯繫朋友。」
擱下電話,已經十二點多,但我和陸豐睡意全無。
陸豐說:「荷海燕今天打電話來你怎麼不接?」
「接什麼接,我都煩死了,幾天一個電話,又沒什麼話說。」
他轉過頭來,「你對她很不好噢。」
「我有責任對她好嗎?」
「你對她不好,是因為你知道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男人對自己不喜歡的女人都是冷酷無情。」
「她喜歡誰,關我什麼屁事?」我突然想起澤西,「你覺得澤西和荷海燕會不會般配?」
陸豐瞪我一眼,「少來。你以為你在賑災啊?」
「我覺得他很可憐,需要一份新的感情。」
「那也不應該是荷海燕。她對你愛得正瘋狂就象大海的水,已經差不多淹沒整個城市,要一路淹到你這裡來呢。你要她中途改道?做夢。」
我白他一眼,突然想起吳麗。荷海燕几天一個電話,她卻沒有音信。難道,她的「希望」,只是客套?
第二天一早,我給吳麗發了個信息。我說有個同學打算你那邊,請她幫忙打聽一下那裡有房子。我很高興澤西的事給了我這樣一個借口。
結尾時,我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雖然我知道她很可能會回一個信息,卻依然暗暗盼望她打電話來。我想聽聽她的聲音。
在按下「發送」的前一秒,我猶豫再三,終於在信息最前面加上一句「一切好嗎?」
第二天,吳麗打電話過來,她說:「我這裡暫時沒有房子。」
是嗎?我的臉一下熱起來。我慶幸自己找了一個好借口,卻沒去想想它成立與否。
「噢,我那個同學目前只是有這個打算,想了解一下情況,」我慷慨地替澤西撒了個謊,「其實你也見過他,他叫安澤西,跟我們一起來的。」
「是這樣。」她的聲音很溫和,頓了一下,問:「周文,你好?」
「好。」我一直等她問這句話,她問了,我卻只說得出一個「好」字。我的氣呵在話筒上,熱熱的。
我問她,「你們那裡怎麼樣?」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很涼。」
「涼?現在不是夏天嗎?」我問。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最寒冷的並不是冬天而是雁盪山的夏季』?」
我脫口而出,「瞎說。」
「這是一位名人說的話」。
「怎麼可能?」我很驚訝。
「我看這位名人當時大概在失戀了吧。」我說。
「你怎麼知道?」輪到她驚訝。
「憑我的直覺。再涼,也只有失戀的人才會覺得夏天像冬天。」
她在電話那頭笑起來,「你的直覺很靈。」
「那我就考你一下。在馬克?吐溫出生和去世的兩個年份里,也就是一八三五年和一九一〇年,都出現了一種罕見的自然現象。是什麼?」
「地震?」
「不對。」
「是自然現象,不是自然災害。」
「我真的猜不出。」他放棄了。
「什麼東西每隔七十六年在地球上出現一次?」
「哈雷彗星!」她立刻叫了起來。
「孺子可教嘛。」
「我小學學習天,一九八六年哈雷彗星回歸,學校組織過觀看。」
「看見了嗎?」
「沒有。困難是我們的器材比較差。你呢?」
「我對星星月亮沒興趣。不過想想真可惜,一輩子才一次的機會,就這樣錯過了。」
「不要緊,再過六十四年,它又會回來,那時候再看好了。」她的語調很輕鬆,好像說的不是「六十四年」,而是「六十四個月」。
「再過六十四年?我都八十六歲了,」我笑了起來,「我能活那麼長嗎?」
「我還比你大一歲呢,我們肯定能活那麼久的,」她話里的「我們」給了我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讓我心裡很溫暖。
第二天,我和陸豐下班回家。下午四點半,正是一天裡面最熱的時候。我們頂著太陽騎自行車,車胎下面的柏油馬路黏黏的,像嚼了一半的口香糖,散發出刺鼻的味道,路邊閃過一棵棵形狀各異、比人還高的大樹。
陸豐一邊擦汗一邊抱怨,「這鬼地方怎麼熱成這樣?」
「雁盪山就很涼快。」
「關雁盪山什麼事?」
「八幾年的時候你看見哈雷彗星了嗎?」
他搖搖頭,「沒看見,也不想看。那時候很多人瞎說世界末rì快到了,我當時在暗戀我們班一位妹妹,就給他寫了封信。那個女生大概從沒收到過情書,少見多怪,竟然把我給她的信給老師,班主任把我一頓罵。我的初戀就這麼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