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懇求
與這溫情又悲傷的氣氛不同,此時山下是另一派面貌。
縉雲起初來勢洶洶,自信滿滿,卻在見識了黎梔突然爆發的實力后展露出截然不同的嘴臉。
一直袖手旁觀的縉雲族長走上前來,向其謙遜地鞠了一躬,溫和地道:「煩請轉告黎氏族長,請他閑暇時前來洛城相談。還有,我家嵐兒就托各位好生照顧了。」說罷,他轉身向眾人下達命令,臉色驀然一沉:「今日之事誰也不許外傳,違者,逐出洛城!回城!」
他展臂一揮,引領七零八落的隊伍,迅速沒入夜幕之中。
縉雲崇不情不願地跟在隊伍最後,頻頻回望寂靜的山脈,胸中涌動著不安與不甘的情緒。功敗垂成的滋味令他異常苦惱,故而忽視了來自大長老那懷疑的打量。
不知不覺中,風雨停止了。
黎氏族人們在短短的半天內歷經了生死一線,眼下懷揣著劫后重生的喜悅,回到各自家中。
黎氏首腦在黎梔家集合。
在見到母親死而復生后,黎棠顧不得疑惑,喜極而泣地衝上去給了她一個擁抱。
其他人見之個個瞠目結舌,滿臉的不可思議。連黎母本人也未曾想到竟還有死後回魂一事。她躺在床上,不斷強調是縉雲嵐救了她。
黎梔坐在床沿,緊握著縉雲嵐的手,紋絲不動活像個木頭人。
黎梨帶著黎薔進屋子,拍了拍黎梔的肩膀,柔和道:「小梔,這兒就交給我們吧,他們在外面等你。」
黎薔點頭如搗蒜,拉著黎梔半乾的袖子,懂事地道:「小梔哥哥,你去跟我阿爹他們議事吧。有我在,嵐姐姐不會有事的。」
黎梔這才扭動了一下僵硬的關節,目光不離縉雲嵐半分,沙啞道:「那就交給你了。」隨後他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黎梨在房中忙活了半日,才凈手離開,拎著裙擺姍姍來遲。不過族內會議並不熱烈激昂。屋內一片寂靜,三人圍坐桌旁,一言不發。
的的確確眼下的情形極其嚴峻複雜。縉雲受到黎梔絕對實力的威懾,一時撤退,不敢刁難。然而燃眉之急雖解,可長遠問題依舊存在。況且縉雲險惡歹毒的做法的確噁心,任誰也無法咽下這口惡氣。
黎梔雖然突破了瓶頸,成功放出了靈影,然而堅持時長卻遠遠不夠,要想將其當作長久作戰的武器,大抵還要上幾年潛心的修鍊。眼下至多只有這轉瞬即逝的爆發力能夠威懾敵人。
黎氏與縉雲若真要奮力一戰,必然兩敗俱傷。可笑的是,如今結界已破,黎氏不敢輕易下山,縉雲不敢肆意來犯,一時雙方皆不敢輕舉妄動。
「還沒討論出個結果嗎?」黎梨攜帶一股幹勁兒落座空位。
黎梔忙不迭向她詢問縉雲嵐的情況。黎梨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薔薇在為她治療。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她傷得嚴重,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加之她此前心力交瘁,憂心鬱結。這會兒虛弱的不行,恐怕要昏睡上一段時間。至於多久,且看她本人了。」
黎梔緊鎖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些,緊繃的身體也放鬆了一點。紛亂的思緒也一點一點聚攏回來,他捏了捏鼻樑,深思了會兒后,說:「我有個主意。」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六隻眼睛皆迸發出希望的光芒,直勾勾盯著他。
黎梔將背上的黎貪劍解下,雙手捧住,輕輕放置在桌面上。一如他半年前坐在這裡,慷慨激昂地舌戰群儒,堅持要豁出一切與縉雲決一死戰。
眾人不禁害怕他初心不改,血性依舊。只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現實與他們的設想截然不同。黎梔這次,心平氣和到甚至一反常態。
「向縉雲投誠,將我們的力量貢獻給他們。」
這曾是黎棠的主張。他還記得,他提出這個觀點時,小梔是那樣的憤憤不平,怒火噴濺。兄弟倆甚至在半夜為此大吵一架。
彼時小梔對縉雲毫無信任可言,甚至懷抱著巨大的憤怒與敵意。儘管當時縉雲嵐冒著風險上山向他們誠懇致歉,他也仍心懷警惕。
沒想到短短半年的時間,他便有如此巨大的改變。
黎棠一時百感交集,未做感言。
黎梨也隱約猜到他會有這一決定,故而並不感到驚訝。
倒是黎堇,這個和平主義者對自己的族群有著深沉的熱愛與悲憫。他無法忍受向縉雲這種陰險歹毒之輩低頭臣服,儘管他希望他的薔薇能夠平安無事,但這並不代表這要捨棄他們的所剩無幾的尊嚴。
「我不同意!何至於做到這個地步?縉雲忌憚我們,倉皇撤退這一點還不夠說明問題嗎?我們完全可以以此與縉雲重新談判,獲取很多的權益,往後與他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干擾,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他強烈反對黎氏族長的主張。
黎梨不以為然,開口反駁:「不可能。縉雲敵視我們多年,只要我們在一天,縉雲便不可能放我們獨自生活。小梔展現的實力眼下已然引起軒然大波,縉雲族內此刻定然張皇失措,大約正在籌謀應對之策呢吧。我們若不主動出擊,只有待宰的命運。」
「可是也無需做到向縉雲臣服這個地步吧。退一萬步說,向侵害我們的敵人俯首稱臣,難道他們就會敞開心扉地接納我們嗎?」黎堇切中的要害無疑是當時黎梔用以反駁黎棠的觀點。
而此刻黎梔需要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來反駁他當時的堅持。
「我可以卸任族長一職,唯我一人前去投誠。這樣一來此事且關於我個人,不與黎氏相干。」
黎堇聞言,「騰」得一下站了起來,憤憤不平地指著他開罵:「胡扯!你是我們的主要戰力。你若是離開了,我們這些人還如何能夠抵禦外敵。你這是不負責任!」
黎梨出來打圓場:「小梔,別賭氣。我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她扭頭向黎堇解釋,「縉雲嵐如今在洛城的身份很是尷尬。此前她為了替我們辯白,惹怒了洛城百姓。眼下洛城人民將她視作叛徒。小梔這麼做也是為了能讓她得以正名。」
黎堇接話:「正名什麼?為了向洛城人證明她與我們來往,向我們示好是為了籠絡我們,為了將黎氏的天賦能力收入縉雲麾下。以此挽回她此前在百姓面前丟失的信任,所以我們大家故意配合,曲意逢迎?」
黎棠瞧了瞧弟弟逐漸陰沉的臉色,狠狠拽了下黎堇的衣袖,壓低了嗓音道:「你話說的過分了!」
黎堇流露些許懊悔的神色,口氣略微緩和了些:「我並非惡意揣測。縉雲嵐所作所為我們有目共睹。我只是覺得何苦要以如此迂迴的方式來挽回名聲。」他指著黎梔,為他出謀劃策:「這樣,小梔你娶了她,入我族族譜,照樣受人敬仰。我們又不是不同意。」
黎梔一時啞口無言,臉上浮現了一點不合時宜的紅暈。
黎棠卻漲紅了臉,怒拍桌子,一反常態地高喊起來:「我不同意!」
黎堇怪怪地瞧了他一眼:「看不出來你對縉雲嵐偏見如此之深?」
黎梨臉色陰沉地唬了黎棠一眼,語氣酸溜溜的:「他哪裡是有偏見,恐怕還多了些私心吧。」
黎梔立馬向他投去警惕的目光。
黎棠轉移視線,若無其事地吹起了口哨。稍後他將話題拉回正道,「縉雲自然不可能立即敞開心扉地接納我們。可一山不容二虎,若想平安度日,不起爭端,唯有融合。不是他們認輸,便是我們低頭。縉雲之狠絕天地可鑒,這個委屈只能我們來受。」
黎堇捏緊了拳頭,「縉雲迫害我們千百年,最後竟讓我們向他們賣身投靠,你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叫整個黎氏如何咽得下這口氣?難道要將祖祖輩輩受過屈辱一筆勾銷嗎?」
黎梔強壓著心頭的激蕩的情緒,「在此等劣勢之下,為保族人性命安全,我們只能做出犧牲。從前我們沒得選,但現在有了縉雲嵐。若我們能助她成為一族之長,以她的脾氣秉性,絕不會苛待我們。那我們便有希望可言了。」
黎堇瞥他一眼,冷哼一聲道:「你敢發誓,你說這話沒有摻雜半點私心。你從前那樣好戰,恨不得將縉雲剝皮抽筋。如今認識了縉雲嵐短短半年,便轉了性子。你是否想著,一旦對縉雲動手,你與她立場對立,與她的緣分便徹底斷了,你捨不得?」
黎梔沉默不語。
黎堇怒上一頭,一指頭敲在桌面上,大喝道「這不是兒戲!你別叫兒女情長誤了大事!」
他的每個字無疑敲打在黎梔的心頭。這個決定實在難做,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事兒不是誰都能心平氣和,泰然自若地完成。只是縉雲嵐總是在他面前吵嚷著兩族和平,讓他也不由自主地去想象擺脫厄運的滋味。
可化干戈為玉帛註定是要有一方做出犧牲的。從前他模稜兩可,舉棋不定,可在看到縉雲嵐如此奮不顧身,拚死守護他們時,饒是再鐵石心腸之人也無法不為之動容了。
他願意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並助她一臂之力。
這也是他們曾經做下的約定,他不能食言。
他披肝瀝膽地剖白道:「確實,我從前總想著發泄怒火,為祖先報這一箭之仇,所以堅持主張與縉雲揮刀相向,認為慷慨就義總好過苟延殘喘。直至後來我成為族長,肩負起一族的安危與榮辱,我才漸漸明白,族人們的性命取決於我的每個決定。
縉雲嵐的到來,讓我們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孩子們能夠吃飽穿暖,甚至可以在閑暇時閱經歌唱。我很久沒有在空山聽過歌聲了,也許久不曾見過發自內心的笑容了。這樣美好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讓人難以忘懷割捨。我這才意識到生命的珍貴並非只是壽數的長短,也終於明白父親臨終前對我的箴言。
我由衷地希望黎氏的孩子們能夠永遠過上這平安愉快的日子,無需面對戰爭無情的炮火與無止境的爭端折磨。哪怕這一切的屈辱與痛苦由我一人承受。」
他站起身來,頭一次向眾人卑躬俯首,真誠地懇求道:「拜託了。」
「我同意!」
黎薔踮著腳趴在窗口,她的兩根羊角辮搖來晃去。她笑盈盈地高舉雙手,露出了一個門牙雙全的純真笑容。
她一呼百應,與她結伴而來的小夥伴們紛紛相繼舉手表示贊同小梔哥哥的決定,儘管他們並不清楚其中原委。
黎棠與黎梨相視一笑,隨後將目光一齊投向黎堇。
黎堇仍是堅撐了會兒,只是沒多久便被炙熱的視線弄得渾身不自在。他看了眼女兒不滿的小表情,癟了癟嘴,不情不願地道:「好啦,我同意!我同意還不行嗎?」
黎薔頭一個在外跳著鼓起掌來,「太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