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程詠的回憶
晚宴過後。
尹姁娥將酩酊大醉的程詠攙扶回了冠軍侯侯府,這是他第一次喝醉,或許是因為老友重逢,又或許是解開自己的心結。
她把程詠扶到床上,為其脫鞋更衣,做完這一切的她,正準備起身離開。
誰料爛醉如泥,神志不清的程詠一把將她的衣袖拉住,將她抱入懷裡,女子與男子的胸膛緊緊貼在一起。
女子仆伏在男人身上,臉頰飛上一抹紅暈,額頭髮熱,她掙扎著想要從男人懷裡起來,男人卻死死的將她抱在懷裡。
「將林,你這是……」
眼睛微眯的程詠,將手指放在嘴旁,輕聲打斷了她。
「噓!」
「姁娥,你知道嗎,我在白鹿山當童生的時候大病了一場,連著幾日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在他人看來我就是在床上躺了幾天。而在那昏迷的幾天里,我腦子裡多出了一段不屬於我的記憶,然後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女子沒有再掙扎,靜靜地趴在男人身上,傾聽著醉酒男人的訴說。
「夢剛開始我就看到了我妹妹少商,她在鄉下一個破舊的草廬里,吃不飽穿不暖,我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可惜她聽不著,我也摸不著她,我作為一個看客待在她身邊,經歷了她所經歷的一切。」
「嫋嫋從小被阿母拋棄在家,虐待,偏袒,書案,裕昌郡主的生辰宴,杖責,驊縣,與樓垚定親再退親,凌不疑又向她提親,阿母當眾貶低她,她又因凌不疑進皇宮被三公主欺負,被五公主刁難推下水,然後又被蛇咬,在大婚之前又再一次被凌不疑拋棄,還差點因他而死甚至棺材都已經打好了,宣皇后被廢時她義無反顧的進了長秋宮,那時我阿母才有悔意,少商也在長秋宮裡待了整整五年,直至宣皇后死去。」
醉酒的男人說著說著,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語氣也變得哽咽,抱著女子的力氣也強上了一分。
女子貼靠在男人胸前沒有吭一聲。
「夢裡我只能在旁邊看著,只能看著!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
「夢很真實,但最終還是醒了,我以為那只是個夢,那時嫋嫋也沒有出生,加上那時我還很小能自保都做不到,但那個夢在我心裡烙了塊疤,很疼,非常疼。幸運的是我做完了那個夢,就得了一隻怪鳥,它每年都會給我帶來一些很奇特的東西,甚至憑空變出一些人,而在別人眼裡那些人的出現沒有任何不妥。」
「幾年後我離開了白鹿山,拜令東來為師,一邊練武一邊培植自己的力量,當有一定力量的時候我偷偷跑回了家,剛回到家就恰好碰到了少商出生,阿母拋棄她那一幕。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那個夢是真的。其實那個時候我只想靜靜待在她身邊陪她長大,但是我想到她以後的遭遇,我發現我太弱小了連自己都無法保護。」
「之後我在北方時無論戰事有多急,我都會抽出時間在嫋嫋的生辰和正旦之日回來陪她,除了我因過度使用詩仙劍序患衰竭之症的那年。」
「知道為什麼少商與萋萋一見如故嗎,因為她也是風風火火隨心自在的性格。萬萋萋想喝酒了,就從地窖偷出兩壇來喝個酩酊大醉,也不怕被責罵;想吵架了,當著長輩的面先也敢動手痛罵。但是她不敢,萋萋有人兜著錯處,夢裡她沒有。所以這一次由我來兜底。」
程詠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狠厲。
「葛氏虐待嫋嫋。她一直想生個兒子,尋找求子秘方,可她哪知道她尋得的求子秘方,都是我特意經他人之手給她的,有些葯的比例亂了一點就可以從救人的良藥變成了殺人的毒藥,這葯不僅能絕了她也能殺了她,你說好巧不巧剛好就在她被休后,那積攢在身體多年的毒素就爆發了,她也死於痛苦之中,可惜的是我大母,我沒有辦法,也不能弄死她。」
「程姎的傅母想借著書案和阿母對姎姎的偏愛來謀利,我曾威脅她要麼滾出程府要麼死在程府,她害怕得滾出了程府,不過她在離開程府沒幾步,我就讓人砍了她腦袋,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車騎將軍之女王姈曾無數次找嫋嫋的麻煩,所以我設計廢了其父王淳的官職,又剷除了其母族文修君的所有根基,讓她痛不欲生的活著,或許在旁人眼裡這不過是小女娘的爭鬥罷了,但那又怎樣,我也就是……碾死了幾隻腌臢的蟲子而已。」
「汝陽王王妃那老狗刁難嫋嫋,還大鬧嫋嫋的定親宴,所以我讓少宮擺煞局,使她被她埋葬在泥土下。」
「驊縣是嫋嫋第一次流淚的地方,所以我派兵保住了驊縣。為了所謂的大義,嫋嫋與樓垚退了親,那是她第二次流淚,這一次我直接斬斷了她與樓垚情緣。其實如果樓垚不姓樓,不生在樓家,他比凌不疑更適合嫋嫋。還有那袁善見也不錯,幾人里他或許是對少商最先動情的,半開玩笑地向少商扔了繡球,可就是嘴硬未能及時向少商表達情意,一字慢滿盤皆輸。」攵學3肆
「驊縣和退親這兩件事,用絕望、痛苦和眼淚徹底換走了少商的童真,促使少商迅速長大,她才十五歲而已,如果長大非要經歷絕望和痛苦,那就一直做一個快樂小女娘就好了,這兩個大劫由我來擋。」
「樓縭,樓家大房百般刁難嫋嫋,那二房居然還想要嫋嫋做妾,而那樓犇想要踩著我程家上位,所以我滅了樓家滿門,但是我偷偷留下了樓垚,我讓人洗去了他的記憶,給他在墨城安排一個新身份,平平淡淡的過一生。」
說到這,程詠抱著尹姁娥,突然右手扶頭自嘲。
「你說我這種人是何其的殘忍和虛偽。」
不過也因為這足夠的虛偽和殘忍,鬼神也要對他退避三舍。
其實這時程詠的神智已經開始恢復,他現在只是想傾述這些罷了。
「然後嫋嫋因霍不疑進宮,三公主給了嫋嫋一巴掌,還用腳碾她的手。所以我還了她一巴掌,又給了她一腳,但是我仍然覺得不夠,我又讓人在她腦子裡放了一條蠱蟲,這樣隨時就可以了結她的性命。」
「五公主欺辱少商,又推她下水,還放蛇咬她,少商寧願自己痛苦,自己受委屈,也不願告訴任何人,她想要自己還回去。而這一次我用少宮的煞局廢了她的雙腿。那個蠢貨生於天下大定之後,從小嬌生慣養的她,如今沒了雙腿,想必現在肯定是生不如死吧。」
「接下來該輪到霍不疑了,大婚前他與嫋嫋嚙臂為盟,可他終究還是棄了少商,甚至少商還差點因他而死。霍不疑想要復仇,哪能如他的意,我每次都提前他一步讓霍無傷截了胡,甚至到最後他也沒能手刃凌益。那霍不疑就像木偶一樣任我擺布,被我綁在了少商身邊。」
「我曾從地獄里救出了宛如厲鬼的霍無傷,可向他伸出援手的卻是一個真正的厲鬼。」
其實世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針刺不到他身上,他們就不知道有多痛。程詠以一個看客經歷程少商的一生,他只知道自己妹妹被針扎過,至於其他人如何程詠只能說關我屁事,更何況他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
接下來程詠又向尹姁娥透露一個驚天大秘密。
「這一切罪魁禍首是誰呢?是葛氏?還是我大母?又或是霍不疑?不是,都不是,是我阿母,是她蕭元漪!在夢的盡頭嫋嫋義無反顧前往長秋宮,在她最脆弱,最痛苦的時候,她想要依靠的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是那個跟她連半絲血緣關係都沒有的宣皇后。」
「那時我才看到了阿母的悔意,失態,對嫋嫋的挽留,甚至為此生了一場大病。可她不知道,她那時所表露的悔意是何其的涼薄。這人啊就是賤,非得失去才知道悔過。她蕭元漪是何其的自私刻薄,明知道嫋嫋在家中受苦,提前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而是想殺葛氏一個措手不及,想以嫋嫋這幾年的委屈來鞏固自己在家地位……她是個見了棺材也肯不落淚的人,既然如此我就讓她躺進棺材里。你以為她會因為我的幾句話就真心悔過嗎?為此流淚嗎?不會!」
「人,都是依靠自己的感知和認知來認識這個世界,但也被之束縛的生活著的,那就叫做現實。所以我用一種來自西域的秘法,更改了束縛我阿母的認知,不斷在其心裡加深她虧欠嫋嫋這個概念,簡而言之是我控制了我阿母!」
他將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原封不動的告訴了懷中的女子。
他邊大笑邊放聲大哭,像一個孩子一樣抱著尹姁娥。
「這世上的罪名我得了個盡,但是我從不後悔。」
「自夢醒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做好了墮入無間地獄的覺悟。」
程詠抱緊尹姁娥,輕聲說道:「嫋嫋現在已經不需要我的保護了,我也不想再插足她的人生了。」
「姁娥,我做了這麼罪事,你——還願意嫁給我嗎?」男人看向女子的眼神充滿了渴求和不安。
「不求無過,但求有功,至少你為邊疆的百姓帶來了太平的生活。」
尹姁娥眨了眨清透漂亮的眸子,趴在男人胸脯上側頭微笑,她的隨意一笑就使男人不安的心平復下來。
「至於我,我這輩子啊早就認命了,我的命就是你。你若真要下無間地獄,我陪你!」
程詠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緊緊握住尹姁娥的手,輕輕吻了她一下。
「我可捨不得你跟我下無間地獄,現在我已經脫離那個夢的陰影了。」
尹姁娥笑了,從心裡歡喜出來的笑,好久沒有與眼前的男子暢聊過心事了,不禁想起了以前的舊事,輕聲傾訴起來。
「早年天下大亂時,尹家為躲避戰亂而輾轉多地,途中險遇賊匪,還是小女娘的我不慎與家人分離,幸得程家大公子相救。你一邊行軍,一邊打探我家人的下落,最後得知我阿父定居在都城,官至大鴻廬寺左卿。你想著把我這小女娘送回都城,不過這時我卻不願意了,因為在你身邊我見到了我以前未見的,所以我選擇跟你到了北方。」
「說來也怪,未遇見你以前我見到那些兇惡的賊匪心中害怕不已,但待在你一個陌生人身邊我卻無比的心安。」
尹姁娥好似想起來什麼,從程詠懷中起身,抬頭望向他,拋給男人一個質問的眼神。
「尹家被賊匪衝散時,一群身披黑色甲胄的軍隊突然沖了出來與賊匪廝殺,而我的幾位兄長都與阿父失聯,卻安然無恙的到了都城,原先我只以為是上天眷顧尹家,現在看來是你在暗中保護我和我的家人。」
程詠抬頭盯著天花板,笑著點了點頭,坦然承認了。
「是我。」
她俏皮的哼了一聲,烏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瞪著他。
「當初行軍你救的人如此之多,維獨對我這麼好,一個小女娘想待在軍營里你也不過多阻攔,甚至貼身帶在身旁,原來你是早有預謀。」
「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嗎?我可從未乾預。但是你現在要是想離開,我可不答應。」程詠微笑著攤了攤手,隨後撫了撫尹姁娥的秀髮:「從前山是山,水是水,樹是樹,自我知你在此山中,山是蓬萊山,水是星河水,樹是連理樹,我早就知你,我也早已深陷此山。」
尹姁娥的小腦袋重新縮進男人的懷中,勾住程詠的脖子。
「在你的夢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程詠看著距離自己只有一寸的女子,想了想回道:「夢裡你與我很早就成親了。我在邊疆做一個文職,當一個廢物書生,而你呢就靜靜陪地在我身旁。然銅牛縣一事差點就要了你我的腦袋。」
這也是程詠並未選擇去改變樓犇命運的原因,自始至終他想的只是宰了他而已。
程詠愣了一陣,說道:「姁娥這次正旦過後我們就成親,成親后我們就回北庭城吧,路上我再帶你去看看翡翠湖。」
尹姁娥貼靠著男人胸膛,微閉著雙眼,溫軟的聲音輕輕飄進程詠的耳中。
「好!」
程詠低頭微微啄吻了下她的唇,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隨手滅掉了燈。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