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紙寫的家書
9號10號和11號的半天(即一上午),一共兩天半,是初中部期末考試時間。完了,12號,即周四,學生在家休息一天,科任老師在校休息一天,班主任呢,忙於填寫報告冊,填寫獎狀等。什麼獎狀呢?比如,優秀學生幹部,三好學生,年級總分前五名。
13號,也就是星期五,按平時的時間校車出發去接學生返校參加最後的散學典禮。學校有17輛校車,每輛每趟都有很多學生「遲到」——不來的。有一些學生已經隨父母回老家了。
轟轟烈烈的春運好像就是從這天開始的。無論是南下廣東,還是北上京滬,長年在外打拚的人都準備回家過年,回家團圓。班車火車高鐵飛機等都進入緊張而忙碌的工作之中,在各自的軌道上飛奔著,載著芸芸眾生,男男女女,而這些人又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大包里的可能是年貨,各種乾果之類的,小包里的既有現金也有銀行卡,都是辛辛苦苦打拚一年的積蓄。
散學典禮不在操場大集中,而是以班為單位進行,主要內容有兩個:頒發獎狀和寒假安全教育。放一天假也好,放兩天假也好,只要是放假,都要進行安全教育。這是規定,也是形式。什麼防火災呀防溺水呀防拐騙呀注意交通安全呀等,學生恐怕早已聽膩,可以想象,當進行到這一項時,大部分學生的注意力都處於遊離狀態——心不在焉。
講沒講是老師的責任,聽不聽是學生的事。學校特意通知班主任,最重要的是在黑板上大寫「寒假安全教育」,班主任站上面,由學生幫忙拍照,再把照片上交教務處存檔。這個是用來保護學校保護老師的。學生在寒假期間出現了安全故事,家長來鬧,就可以以此為據——我們學校是有進行安全教育的。
家校關係由此可見一斑。當然,這個看法有以偏概全的嫌疑。
除了教語文,我還是學校的跟車老師,七點五十分左右接完學生,回到學校在辦公室呆了一會兒就到了早餐時間。吃完早餐回宿舍睡覺,直到九點半散學典禮結束,廣播響起:請班主任組織一次車學生坐車,請安全助理和跟車老師迅速到位。
一個學期終於結束,大家都很高興,對學生來說吧,終於不用被無聊的課堂、繁多的作業和老師的訓斥所折磨,就像剛從監獄放出來一樣,個個興高采烈。而我呢?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沉重的原因嘛,可以圍繞一個問題說明,這個問題就是回不回家。
家,是多麼美好的字眼。回家,是多麼愉快的事情。誰不想要一個家,一個幸福的家?誰不希望回家,和家人團聚,聊聊一年的經歷?我有家,有爸媽,它給了我溫暖,也給過我傷害。我有家,但不能回,不想回。回家,對很多人來說,意味著幸福,對我恰恰相反,是痛苦。不但我會痛苦,爸爸媽媽也會跟著痛苦。為什麼呢?原因還是可以圍繞一個問題說明,這個問題就是相不相親。
出生於1991年2月3日的我,過完年,接家鄉習俗,就是27歲(虛歲),但也虛不了多久,因為我的生日是農曆正月初三,很快,27歲就成了我的周歲。孔子說三十而立。快奔三的我,「立」了什麼?要錢沒錢,要車沒車,要房沒房,要女朋友沒女朋友……兩手空空啊,真的是愧對父老鄉親。
大學畢業已經四年,至今一事無成。往年的春節,我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族人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冷淡。曾經的熱情熱切漸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冷淡,甚至有一部人已經在心裡在他人面前開始取笑嘲笑譏笑——他不是大學生嗎?可有個屁用。
村子里有很多,跟我同齡的比我小的,但文化程度比我低的,人家只上到初中,但早已經不但當了爸爸,還當了老闆,用自己賺來的錢買車買房了,而我還是一位名不見經傳默默無聞的打工小子。每個月都拿著微薄的薪資,這裡花錢,那裡花錢,最後光榮地加入了「月光族」行列。
佛曰不可說。因為說出來都是淚啊。
當然,我也知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比我的情況還糟糕、還要糟糕很多倍的還大有人在。比如,我一個叔叔的大兒子,比我大四歲,已經過了三十,還是光棍一個,連女朋友都沒有,而且在一家在大多數人看來沒什麼出息的普通工廠的流水線上工作。
期末考試這幾天,我一直念叨著一句話:我已無路可退……
我真的已經無路可退。回家過年,肯定要參加相親,去見爸媽託人介紹的同村或別村,同鎮或他鎮的女孩。我不想相親。為什麼呢?若你這麼問我,我一時半會兒肯定給不了答案。我得細細地思量一番,才可能有一個若隱若現的答案,原因好像有好幾個。作為一名大學生,相對村裡的很多年輕人,是念書比較多的。經常聽媽媽當面或當著其他人的面說我:「你讀了那麼多書,可你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你看村裡的誰誰誰,考試考零分的,自己早早就找到女朋友了,二十歲不到就結婚了,現在早就當爸爸了。你有那麼多女同學,為什麼不去找一個呢?」
然後她就會說我太老實了。
這裡的老實,不是讚美,不是褒義詞。它的言外之意,說的難聽點,是「無能」。
我不想當媽媽口中眼中心中的「無能兒」,而相親,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都在證明我是「無能」的——身為一名正正噹噹的大學生,連結婚都要靠相親,這不是笑話嗎?傳出去,大家會怎麼看我?所以,我覺得,即使結婚,也要自己找。為「大學生」這個稱號挽回一些面子。寫到這裡,我想到了一句話:死要面子活受罪。
而爸爸媽媽還有其它看法。他們最大的擔憂是怕我打光棍。我打光棍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年齡越大,可能性越大。這年頭,可不比以前,僧多粥少,男多女少。爸爸媽媽不止一次舉村子里的真實例子真實情況勸告我——該結婚的男子,隨手一抓一大把,但可以結婚的女孩少之又少,幾乎沒有,可謂鳳毛麟角。
男女比例已經嚴重失調,這讓爸爸媽媽更加憂心忡忡。
「年齡大了,會被嫌棄的。」媽媽見我聽了那麼多話還是不肯相親反感相親表現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便痛心疾首咬牙切齒伸手指著我的額頭說。她說的我都懂。相親時,女方聽到男方都這麼大了,肯定會有所嫌棄。這是人之常情。在農村講究門當戶對,其中一個就是年齡不要相差太大。
有一個發生在學校里的笑話。某節課,某個老師,在教室里對下面的學生(主要是男生)作重要講話,特意強調說:「今天如果你夠努力,明天你就可能是你同桌的女婿。反過來,今天不夠努力,明天你可能是你同桌的岳父。」(註:同桌也是男生)
這是笑話嗎?它已經慢慢成了現實。當然,這樣的笑話很粗俗,難登大雅之堂,萬萬不可當真。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想回家,不能回家。工作了一年,卡里的存款沒有多少。而且,回到家,肯定要被逼著去相親。只要一提到相親,我肯定會跟爸爸媽媽吵架。只要一吵架,媽媽肯定會哭。只要她一哭,我肯定會心煩意亂,又氣又愧又痛。
散學典禮結束后,送完學生回到宿舍,我就默默無言地繼續計劃著一切。不回家的打算早就有了。那不回家,去哪?幹嘛?這些都要好好想想。其實,我已經想得差不多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付諸行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期進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堅持下去。畢竟有這樣一句話:計劃,趕不上變化。
13號下午,老師們排著隊到財務室領工資,領現金。有老師提出疑問:「平時都打卡上,為什麼最後一次卻要領現金呢?」有老老師很快回答:「因為這幾天家長交學費的多,財務室現金多。」提問的老師恍然大悟:「哦——!」
我不動聲色,也在心裡接受了這個回答。
晚上,一個人出去走走,就是在大街上隨便走走,也沒心情去租房看書了。回來后八點多洗完澡,看電視劇《鄉村愛情》。23點多熄燈。想著一個學期結束了,想著兩個舍友都要回老家並且有可能永遠都不來這邊了,心中感慨萬千,久久無眠。
我住的宿舍在五樓,住三個人,另兩個都是這學期才來的新老師,都還沒畢業,都是來實習的。我睡中間床鋪。左邊的是重慶帥哥陳輪。他是他們大學班裡的國寶。他的專業是英語教育。一個五十多人的班級,只有三個男生。他說話輕聲細語,有些女性化。我覺得這與他長期與那麼多女生呆在一起有關,被同化了吧。還有其它方面也比較女性化,比如從不亂花錢,相當節儉。說的難聽點,就是吝嗇。一個學期下來,請客的永遠不會是他。他有女朋友,在重慶讀大二。他最喜歡做的事是躺在床上玩手機。比如周末,他可以從早躺到晚,除了上廁所和吃飯,幾乎不離床。我右邊的是甘肅帥哥張廣。他呢,個大,體壯,在花錢上比較大方,比較隨意。
黑暗中,我問他:「這學期,你最大的收穫是什麼?你有哪些收穫?最深刻的感受是什麼?有沒有什麼是特別難忘的?最遺憾的又是什麼?」
他統一回答:「沒想過。不清楚。」
我識趣地閉嘴了。
14號,是小雨飛飛的日子,整個世界一片灰濛濛。如果是平時,我一定特別高興,因為這樣的日子最適合寫詩,最有感覺寫詩。寫出來的詩一般也是個人最滿意的,但今日不同往日。很多老師都「撤退」了——去車站,去火車站,回家去。別人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不敢說不回,只是模稜兩可地回答:「還沒定。」
上午糊糊塗塗地過去了,午睡醒來兩點多,洗了一把冷水臉,下樓,想找小付出去走走。小付是學校一位小學數學老師的兒子。這個老師跟老闆是同學關係。他的老婆,也就是小付的媽媽,是學校倉庫管理員。領期末工資之前,還要寫一張單子,找她簽名。單子上大致寫如下內容:本人已將學期初所領教學用具全部歸還倉庫。
小付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在這裡住有十多年了。95年出生的他,初三畢業後去讀技校,回來后就一直在學校初中部當圖書館管理員。中途有出去工作過,但很快又回來了,繼續干老本行。月薪很低,大概一千五。不過,工作也挺閑的。就是上課期間,呆在圖書館,有老師學生來借書時做好登記就行了。
他家住四樓,走到三樓時我才想起來,想想還是算了,不去他家找,乾脆給他打個電話。等我走到一樓,電話通了。「小付,你現在在哪裡?」「乒乓球台這裡。」「好的。」我立馬掛了電話。初中部教學樓後面有七八張水泥砌的乒乓球桌。有兩個老師正在其中一桌打乒乓球,小付在一旁觀戰。
我大喊一聲:「小付。」他看我一眼問:「怎麼了?」我輕輕說,怕別人聽見:「想不想一起出去走走?」
「走走?走哪去?還是算了吧!正在玩乒乓球呢,走了,多沒義氣。」他倒好,嚷嚷起來。
聽他語氣,是不想出去了。我不逼他,不求他,也不為難他。他的反應是正常的。誰叫我需要時才找他,平日里很少理他呢。我有點小尷尬,看了一會兒打乒乓球,覺得沒意思,自動撤離。
那還要不要出去呢?
思前想後,我終於決定:去租房寫信,然後去順豐快遞。
爸爸媽媽:
提筆前先祝你們安康、萬福。
我在A市給你們寫信。我有一些見了面不好說也說不出口的話想跟你們說。第一,我想說,這些年辛苦你們了。爸爸,媽媽,都為我們家做出很大的貢獻。沒有你們,就沒有家。沒有家,就沒有我們。兒雖不孝,但這些永遠都不會忘的。第二,我想說,我給爸爸媽媽各買了一雙運動鞋,希望你們穿著合適、舒服。給爸爸的還有一把剃鬚刀和一條皮帶。我會往卡上打1000元,給媽媽過年用的。第三,我想說,雖然我知道聽了以後你們會很生氣很失望很痛苦,但我還是要說,今年我就不回家過年了。哥哥嫂子侄子侄女會陪你們過年。不要打電話過來,以免大家都難過。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們更要照顧好自己。畢竟你們年紀大了。爸爸呢要少抽煙,身體不舒服時要主動看醫生。媽媽呢要少吃冷的甜的食物,以免傷胃傷身。千言萬語,就此擱筆。
此致
健康平安,萬事如意
兒子:阿要
2017年01月14號
我把寫好的信折好,放在外套口袋裡。關了電源,鎖好門,腳步沉重地離開租房。
昨天,和一位老師出去逛街,在萬和超市買了一瓶保濕霜,可以男女共用的。在安踏專賣店買了兩雙運動鞋,一雙給爸爸,一雙給媽媽,價格都是298元。爸爸媽媽以前沒穿過這樣的運動鞋,不知道喜不喜歡。繼續往前走,到了另一家服裝店,我挑了一個皮帶。爸爸有好幾條皮帶,都是住在B市的大姐給的,但質量不好,我想買一條價格貴一點質量好一點的給他。過馬路,去百味書店。很早之前,我就在這裡發現了剃鬚刀。它們都鎖在柜子里,看上去挺不錯的。我也想給爸爸買一把好一點的剃鬚刀,經久耐用的。這裡賣的剃鬚刀主要有兩種:一是飛科牌的,一是飛利浦牌的。我挑了後者的其中一款,可以水洗,可以充電,雙頭的,花了315元。掉頭,往回走,走進萬和超市後面的東莞國葯,我在這裡買了兩瓶黃道益活絡油,可以居家備用。爸爸媽媽都經常手酸腿痛什麼的,有了它,方便一些。
現在,我拎著裝著這些東西的袋子,騎著自行車去萬和超市對面「順豐優遞」小店。這個地方是小付告訴我的。我們之前的某天晚上特意來這裡踩過點。
停下車,我一邊鎖車,一邊往裡張望。看到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四五歲,女的六七歲,估計是姐弟,正在玻璃門那裡哈氣。大的小女孩下身穿著校褲,估計讀一年級或二年級。她伸手在哈氣處畫了一個愛心,然後用她的愛心眼瞄向我——一個個子消瘦的陌生男子,讓我感覺可愛極了。
省內,只有一種快遞方式,順豐是這樣計價的:貨物一千克以內12元。每加一千克多兩元。老闆娘為我的貨物一一打包好,再裝箱,再封膠,再打稱,一共是3.5公斤,17元。
付了錢,騎著自行車離開,都進了校門才突然想到一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寫好的信沒有放進去。暈。這記性,我真是服自己了。沒辦法。只好重新走一趟。
「老闆娘,打擾一下,我忘了一件東西,忘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忘了把一封信放進去,你能不能幫我拆開包裝,我願意付手續費。」我氣喘吁吁地說完,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可以的。很簡單。我只要割開一角,把它放進去,然後再封膠就行,不用手續費。」老闆娘輕鬆的語調多麼悅耳啊。甜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