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前
1720年春,鳶尾第四王國,布禮頓克學院。伊爾蘭親王查爾斯連續三年作為學年理論第一被授予了優秀獎章。
「咔噠。」
實木的房門被推開,疲憊的親王踉蹌著帶著一身酒水漬走進屋子。他從來不喜歡這種有太多長輩的聚會,所有人都盯著他,恭維他,就好像他成了狂歡節的維尼爾國王似的,那些女人也一個個彷彿在他身上粘了磁鐵似的往他身上靠,酒杯也和長了眼睛一樣就往他身上澆。
「嘿!哥們!回來啦?頒獎典禮上怎麼樣?」
他的室友已經等他了許久。
「和往常一樣,梵爾。只有一群老頭子和那些沒完沒了的感言,每年都是一樣。」
查爾斯一邊把自己的外套掛在衣架上,一邊把手裡的獎章拋給沙發后的室友。他不擔心他可能會被砸到——他們從小一塊長大,這點對於朋友身手的自信還是有的。
略略往上一抬眼,沙羅曼達·莫頓和他預料到的一樣,利落的往下一縮,靈巧的躲過了那枚飛來的不明物體。
「嘿!查理,不許叫我梵爾,我古老高貴的名字不能用鄉下人的安格蘭德語拼出來——講真的,它的發音簡直就像是野豬在講話。嘖,別拿東西砸我!」
「哈,真不幸,我不記得我有你這麼大一個孩子……」查爾斯沒來得及說出更多,因為他已經走過了門廳,看見了埋在一堆花哨的布料里試圖做窩的沙羅曼達·莫頓。
「你在幹什麼?」這下,即便是一起長大見慣了沙羅曼達各種神奇操作的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你那是什麼表情?」
對於這樣明目張胆的嘲笑,沙羅曼達表達了充分的憤怒。但在多年情誼份上,他決定給查爾斯一個解釋的機會。
「莫頓大人,我記得學校內有規定不得把狗帶進宿舍,哪怕是純種狗也不行。」
「你想要和地板來一個親密接觸嗎?」
莫頓是在阿絲倫婭王位戰爭中興起的新貴,和查爾斯這種老斷頭台相比起來自然有著一點自卑的通病——總是強調自己高貴的血統和對於狗的敏感。
不過莫頓先生說這話的時候,卻沒有一點危險性,因為他正在從自己像從農場主的剃刀下逃出的綿羊一樣的頭髮中扯出一截鵝黃色的緞子。
他很快為自己的行為給出了解釋:「彌亞德夫人最近要舉辦一個大型的慈善晚宴,她邀請了不少名流——」
「等一下,哪一個彌亞德?」長年生活在溫柔寧靜的貝爾蘭高地的少年親王對於鄰國的社交圈還是一知半解。
「還能有哪個彌亞德?除了那個穿紅衣服的人手下的跳蟲,誰還能得到我們小國王的喜愛?查理,你該不會還沒有收到請帖吧?」沙羅曼達正拽著一根榛子色的花邊布條,漫不經心的回答。
「我這幾天沒有看郵箱,」查爾斯帶著點甜美的羞澀解釋,「帕西帕西叫我幫他整理點資料。」
「哦——哦!你還在干那回事兒。」沙羅曼達把拽下來的布條纏在手指上打結,「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帕西帕西就是個做白日夢的瘋子,他那本世界百科全書永遠也寫不完的。你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幫我編編教典。」
沙羅曼達把打成蝴蝶結的布條遞給好兄弟:「我已經編到大洪水了,保證讓茲爾格內的議長也看不出來這是本胡編亂造的教義。」
「你還是想拿宗教來做為你的畢業論題?」查爾斯又把蝴蝶結解開了。
「當然,查理。」沙羅曼達回答說,「又不是不可能……你們那兒不才改了宗教嗎?可憐的掉頭國王,願聖靈保佑他——你們那裡的人民可夠野蠻的。現在那個傢伙真的感謝你的媽媽,若不是她神兵天降,他們一家都得掉頭——他為什麼不封你個什麼王太子之類的頭銜?難道要他永遠不會存在的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嗝兒。」
「我說過了我不想繼承王位,而且克倫特雖然蠻橫,但心不壞,他很虔誠,只是聖靈經常不站在他那一邊而已。」
「小心你這話被你的國王聽了去,然後你就會在明希塔里呆著。哦,那可真糟糕,但有誰會去關心這個?你只是個老維索妮婭陛下的小跟屁蟲,什麼都不知道。你去過馮丹地區嗎?就是蘭登和希沃交界那邊。去過那你就會知道了,宗教是多麼的頑強且容易斂財。那兒的人們懇求著一點靈,哪怕是虛假的靈,只要有一點,他們就會用全部來換。查理,有什麼比居高臨下地愚弄他人更有意思呢?哼哼,哼哼哼……」
「你小心被茲爾格內的人聽到這話,他們會毫不留情的把你押往永恆牢。」
「呼,放輕鬆,他們不會知道的……我們的門鎖了嗎?」
查爾斯點頭。
「那就沒事了,讓我再笑一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查爾斯看著自己笑得變態的哥們,歪頭思考了一下,然後說:「我以為你們是站在費里西二世那邊的——」
「因為我的堂姐嫁給了他侄子?」沙羅曼達轉了過來搖搖頭,惹得滿頭緞帶飛舞。
查爾斯眨巴眨巴眼睛,走近靠在靠背上,幫沙羅曼達整理頭上一團糟的帶子。
「本來是的,但是查理,我可是對小國王宣誓過忠誠的,紳士可不能違背誓言,況且長公主殿下還看著呢。」
「蒂塔女公?我之前在宴會上見過她,感覺是個嚴肅的人。」
「哼,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心想當女王呢。鳶尾可沒有你們安格蘭德那樣野蠻,我們可是擁有悠久傳承,並嚴格遵從薩克拉法……嘶,疼,疼!查理!」沙羅曼達說的正起,查爾斯猛得往下扯了一把他的頭髮。
「哦,對不起。我就是故意的,我這就去告訴你父親,說你打算改宗教。」查爾斯一幅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戲謔,轉身就走。
「等等,等等,別!」驚恐的沙羅曼達連忙伸手去抓看上去真的要走的查爾斯的發尾。
「嘶……沙羅曼達,你發癲啊!」查爾斯吃疼,反手捏住自己被沙羅曼達抓住的頭髮上面一節,一邊從沙羅曼達手裡往上抽,另一隻手去拍沙羅曼達的手。
沒有等查爾斯碰到,沙羅曼達便自個收回了手。
「不不,查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千萬別和我爸說這檔子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虔信者,這要是被他知道我打算用他的信仰來做畢業設計,他不僅會剝奪我的繼承權,還一定會殺了我的。真的。」
沙羅曼達把頭埋進在靠背里,可憐巴巴露出一隻眼睛哀求著:「你忍心看我去死嗎?」
「忍心。」
「哦,不!」沙羅曼達發出哀嚎。像個死人一樣臉朝下倒在沙發里沉寂了下去。
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紳士,查爾斯訓練出一手良好的選擇性失明。
他並沒有理會室友此時恐懼死亡的掙扎和咒罵,從布料的掩蓋下找到了橫倒在地面上的茶壺,帶著它離開了前廳。
等查爾斯帶著倆人的茶出來的時候,沙羅曼達已經恢復了過來,正坐在一把新的椅子上面拆信。
雖然他的腳邊仍然堆著的亂七八糟的布料,但起碼沒之前那樣混亂糟糕了。
溫斯頓將托盤放到桌子上,然後自己也去搬了一把椅子過來,按照慣例一邊詢問:「雷梅迪恩來的?」一邊在信堆中找到自己熟悉的郵戳。
「不,是雷約克夫人的。她最近在亞利發現了不少新東西,有許多靈感的反饋。」沙羅曼達晃著自己手裡的信紙,上面龍飛鳳舞的手寫體顯然顯明了來信者的興奮,「看上去不久就會回程。」
「哦,是嗎?這麼想來,應該不久后就能在課上看見她帽子上晃動的羽毛了。」查爾斯敷衍道,說實在的,他對於好奇心旺盛行動力強的人一貫沒什麼好感,沙羅曼達除外。
「那當然,雷約克夫人可是這幾年正當紅的劇作大家!她的票可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不過嘛,她倒是給了我兩張贈票。」沙羅曼達抽出了壓在信封底下的兩張金花邊的紙票。
沙羅曼達是個典型的鳶尾年輕貴族——輕浮,真誠且愛顯擺。但是這並不代表著他們沒有一顆細緻且為朋友考慮的心。
看見查爾斯的興緻不高,沙羅曼達便停了下來,喝了口茶說:「可惜啊,我的父親肯定是不會允許我在成人禮前後前往雷梅迪恩的。哎,我可該怎麼處理這兩張贈票呢?我可是答應我那可愛的小妹妹很久了。她可是雷約克夫人的忠實粉絲,好不容易得了這麼兩張票,也不知道她會帶著誰去看。戲可要演兩天,這兩天我都不在她身邊,她一個孤零零的天真的小丫頭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的過來。」
沙羅曼達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胸口,一隻手上拿著有半截還掛在他頭髮上的絲帶,假裝成兩張票在空中揮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但眼睛卻是一直睜開的。那兩張真正的票被他緊緊壓在了胳膊肘下面。
儘管查爾斯對室友此時的誇張的表演並不感冒,但是他所提到的另一個人卻卻不得不說讓他多了幾分心思。
沙娜·莫頓是沙羅曼達的妹妹,查爾斯曾經在莫頓的家宴上見過她。是一位端莊優雅的淑女,她有一頭漂亮的榛子色長發,和一雙與西岱大多數貴族們引以為傲的明珠不同的,純潔乾淨的讓查爾斯想起他幼年在瑞拉飼養過的一匹小鹿一般的眼睛。可惜她還尚年幼,莫頓家還沒有準備把她正式的介入社交場,在她寥寥出場的幾次家宴上,查爾斯的身影總是格外活躍。
「你要什麼?」既然雙方目的都已經十分明了,查爾斯也沒有再做過多不符合他風格的委婉,直接詢問起了對方的價格。
但是沙羅曼達很顯然沒有盡興,他收回了另一隻在空中揮舞的手,兩隻手緊緊的按壓在胸口上,用幽怨如同棄婦的眼神盯著他。
「哦,溫斯頓,我親愛的溫斯頓,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你怎麼可以用戒備的眼神盯我,用不信任的眼神刺痛我那顆只裝著你的心?你怎麼可以懷疑我的忠誠?難道你沒有聽見外面的雷聲嗎?連阿芙諾迪亞也為你這種行為感到憤怒。啊,你難道是被那躲在淤泥下的仇恨之神用它,它那劇毒的荊棘刺破了你的雙眼!啊!我可憐的溫斯頓,罪惡的溫斯頓!」
在發出一聲長嘆的哀鳴后,沙羅曼達抄起原本放在一邊,用來裁信的小刀又往自己的雙眼戳去,「那我就用我自己的鮮血來拯救你吧——順帶證明我的清白!」
查爾斯沒有制止沙羅曼達戲精的舉動,他知道沙羅曼達有多麼的珍惜自己的小命——他當然不會真的拿小刀戳瞎自己的雙眼,那他以後該怎麼用它閃閃發光來哄騙那些傻傻的小姑娘?果不其然,在小刀即將接近的一剎,沙羅曼達停下了自己的舉動。
「哦,查爾斯,別這樣,你這樣很無聊。稍稍動容一點吧,求求你。你最親愛的最忠誠的室友,可就即將要為你的污衊戳瞎雙眼了。」沙羅曼達扔掉了小刀,毫無形象地趴在了桌面上,信全被他推去了四邊。
「那我一定要請雷梅迪恩最大的樂團來奏樂,來沉痛悼念我們將一生奉獻給藝術與女人大腿的莫頓子爵。」興許是對方沮喪的趴在桌上的動作實在是過於滑稽,一向冷靜的查爾斯也開起了玩笑。
「那你一定別忘記在我的墓前開瓶香檳。」
「我一定會用你墓碑的尖角來開它的。」
代表著下午茶的鐘聲打破了男孩子們輕浮的交談。
「我得先走了,晚上的學末慶典,可是我這幾天唯一能夠參加的宴會了。」沙羅曼達站起來,指了指自己頭上還纏繞的絲帶,「雖然我一向引領時尚,但我也不能如此出場。」起身離開了。
查爾斯收起了他留在桌上的票,下面被遮擋住的是一張鉛筆畫成的劇場舞台,背面寫著灰葦草山谷——這是溫斯頓家的一處避暑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