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人不知
我和路易斯回到事務所的時候,已經快要三點了。
吃完夜宵我從五層到一層、路易斯從一層到五層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沒有人、也沒有錢。
奇珍樓一層是很開放的堂食,滿滿當當地放了十五張桌子,除此之外還有后廚、配電間、大型倉庫、三個衛生間。我認真檢查過路易斯說的配電間和后廚的距離,確實,它倆正對門,要想不被任何人看到直接破壞電路,不至於不可能,但實踐起來非常難。
從一樓正中間的樓梯可以上到二樓,或者用我倆白天用過的職工專用通道也行,只是那樣需要從后廚過去。這種設計我很熟悉,主要是為了上菜方便。一二樓之間沒有天花板,是打通的,因此一進奇珍樓正門就會自然產生氣派、開闊的第一印象。
三樓和四樓大同小異,是密封地比較好的包間,都是和五層差不多的結構,但是裝修上更接近大眾印象中的高級料理店,古香古色地,有些年頭了,而且包廂里非常寬敞,沒有五層房間的那種壓迫感,可能因為五層是閣樓改造的吧,天花板很低所以觀感不好。三四層上菜主要是靠專用的貨梯。五層據路易斯介紹,每次都是提前布置,不準任何服務員或者后廚人員靠近,所有相關事務都是老闆一手包辦。
我在心裡默默吐槽,花最多的錢,吃最冷的飯。花錢找罪受。
一無所獲讓我多少有點沮喪,但路易斯完全看不出什麼情緒變化。鎖好了後門,我們就騎自行車回去了。我沒有拘束到要提出回家。第一太遠,第二電車已經沒了,第三我打不起計程車,第四我第二天還得來。那還折騰回我自己家幹什麼呢?
也許就是從這一瞬間開始吧,我對事務所產生了一種依賴感。一個可以閉上雙眼,安心睡一覺的地方。
到了事務所樓下,看到那個搖搖晃晃的老樓梯,我開始擔心,踏上去會不會吵醒女房東莫娜。但是路易斯毫不在意,直接三步並做兩步跑上去了,腳步聲和螺絲與踏板互相擠兌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裡非常刺耳。我也只好跟上去,免得發出更多不必要的噪音。
進了房間之後,我本來躁動的神經慢慢安靜下來,並且極力建議身體好好睡一覺。可我腦子裡還有一堆問題沒有解決,迫切地需要和路易斯討論。
然而他好像沒有一絲絲興趣。那張長條沙發和路易斯彷彿是磁鐵的兩極,立刻就貼到了一起。
「去睡覺吧,門在哪裡你知道。」
這是那天晚上,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就死死地睡過去了。
下午路易斯已經讓了我一次,這次我覺得還是自己睡沙發比較好。於是我把路易斯扛到了書架後面的卧室里。這挺不容易的,我忘了提前把書架挪開,把卧室門打開,結果就是一邊肩膀單抗高大的路易斯一邊單手開門。幸虧他很瘦,不然絕對不可能辦到。
安置完他,我也打算在沙發上眯一會兒。我咬著牙,只打算給自己三個小時的睡眠,定了第二天6點半的鬧鐘。我希望能多一點時間,再去奇珍樓尋找線索。
計劃和現實總是有一點差距的。等我醒過來,可愛的五月陽光透過事務所的窗子,已經在打招呼了。我看了一眼手機,七點十八分。七八條後台提醒說明鬧鐘確實盡忠職守,是我睡得太死,完全無視了。
書架後面沒有什麼動靜。我打算先悄悄看看路易斯醒了沒有,就去移開書架好進卧室。這個搬動的過程讓我想到,
按他說的,這麼布置是不想被打擾的話,他進去了之後,是誰給他把掩飾用的書架挪回去呢?
路易斯看起來還在沉睡中,眼珠一動不動。我考慮了一下,打算給他留張條子說明去向,然後自己先去奇珍樓。我在他凌亂的桌子上很快找到了筆和便簽紙。
等他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要電話號碼。都什麼年代了,我還得寫紙條。可真夠懷舊的。
「我要喝味增湯。」
這一聲嚇了我一跳。路易斯已經坐起來,但眼睛還是閉著的。看來我還是把他吵醒了。
「抱歉你接著睡吧。我剛寫了張條子,想告訴你我先去奇珍樓了。還有,你記得給我打個電話。我把我的號碼寫在這裡了。不知道你的聯繫方式太麻煩了。」
路易斯抱著被子聽完了這幾句話,又直直地倒下去睡著了,既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我就輕手輕腳地退出去,挪回書架,給路易斯張羅早飯。
味增湯很好做,日本人早上基本都愛喝這個,湯底里放點新鮮的豆芽、豆腐、裙帶菜之類的東西就行。我昨晚見識了路易斯的挑食,覺得只有這點東西下飯的話,未免寒酸了些,就又解凍了一點青花魚烤好,再搭配上一些腌菜、切細絲的圓生菜,電飯鍋里再有半小時就能煮好今年新出的新潟大米。這樣估計他就肯動筷子了。
至於我,見縫插針地做了三個火腿三明治配上牛奶就對付了。前面可有最少四萬塊錢在誘惑著我呢。時間就是金錢啊。
奇珍樓的午餐營業時間是十一點到兩點,按理說這會兒應該沒有客人,員工上班時間不清楚,但按照我的打工經驗,大部分應該是十點出勤,只有一小部分負責進貨、備菜、清點的,才會提前一到兩個小時不等來上班。
我到后廚的時候才八點十三分。按理說太早了,應該沒什麼人。我拿出鑰匙準備自己開門,突然聽見裡面有響動。我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門竟然沒鎖。
廚房裡飄著一股豬骨的味道。果然,我發現火上燉著湯,看樣子已經燉了好一會兒,血沫最初的痕迹和現在沸騰的地方有一段距離。
「哎喲,是你啊!好歹說句話,別嚇唬人啊。」
王大姐突然出現在後廚門口,大呼小叫。她手裡還拿著不少好東西,海參啊,干蝦啊,我認出這些都是二樓那個臨時倉庫裡面,冰箱冷凍庫收著的存貨。
也許她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立刻開始為自己辯解起來了。
「那個,我可不是偷啊。老闆腿受傷了,我得做點東西給他補補。」
她還記得我是中國人,張口說的是有點蘇杭口音的普通話,語氣里的強硬讓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勢利的舅媽,非常不舒服。如果不是在查案,我不會縱容她對我態度如此惡劣。現下只能忍了。我需要從她身上了解到昨晚,五個嫌疑人都在做什麼。
偷,這是個好話題。我就順著這個往下說好了。
「當然。我跟路易斯調查過這店裡所有人的。您知道,為了這幾個月丟東西的事情。您幾乎第一個就被排除了。」
這當然是假話。我昨晚才知道有王大姐這麼個人。
「哦,那個小帥哥還挺靠譜呢。這不是明擺著的么,我是老闆自己家人,何必偷他的東西呢。不就點吃的。我就吃了,老闆還能把我攆走不成?」
「那您覺得是誰呢?」
「嗨,還用說嗎?那個越南人唄。我們之間都知道。誰還沒見過點好東西,何必當賊。就是那個阮什麼的,畏畏縮縮的,他一來,就開始丟東西。您說除了他,還能有誰?」
「您看見過嗎?」
「沒有,我要看見了,早跟老闆說讓他捲鋪蓋走人了。哎喲我的湯快燒乾了,您該幹嘛幹嘛去吧,我這還有事兒呢。」
我不知道自己該幹嘛。現在才八點半,除了這個胖嬸子,我沒有其他可以盤問的對象,只好硬著頭皮聊下去。
「老闆的傷還好嗎?」
「啊?什麼?傷啊,大夫說倒是沒有什麼大事,休息個兩天就可以回家調理了,可把我嚇死了,一宿沒合眼。天快亮的時候中村領班來換我,這才打了個盹。睡了沒有倆小時,又醒了,再也睡不著,乾脆來干點活。我說,您是來幹嘛的?」
幸虧有鑰匙這個借口。我還不太擅長說謊,磕磕絆絆,挺簡單的幾句話說得顛三倒四。
王大姐看了我幾眼,忽然嘿嘿笑了兩聲,彷彿明白了什麼的神情。
「你是來找中村領班的是不是?」
我腦子停頓了一秒,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打開她話匣子的好機會。隨便她怎麼誤會吧,我現在需要線索。
她看我不出聲,臉上非常得意,燙好的大波浪髮捲一抖一抖的。
「年輕人嗎,很正常。中村領班那麼俊俏,哪個男人不多看她兩眼。」
我裝作很急切的樣子,詢問中村領班是否有男友。
「嗯……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中村領班這個人,看著挺溫柔,其實誰都不愛親近。她中午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飯,經常一個眼錯不見就找不到了,但是該幹活的時候,她又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跟個鬼魂似的。她也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沒結婚,其餘的,就不清楚了。」
但我了解中國大媽的本事。她們什麼都能打聽到。
於是我又閑聊幾句,並且違背內心狠狠恭維了她一會兒,類似於看著才四十齣頭啊,一點皺紋都沒有的客套話。我媽比較擅長這個,我只記得這一點點。
糖衣炮彈還是有用的。很快王大姐說話就不那麼咄咄逼人,臉上笑容也多了些。
「小夥子凈說瞎話。阿姨告訴你啊,你還是換個人追吧。找個好姑娘,處個幾年,沒什麼問題就結婚。安安穩穩地,多好啊。中村那種級別的,你夠不上。」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擦了幾下。
「她可不是一般的愛錢。」
「您怎麼知道的呢?」
王大姐壓低了嗓門,小心打量了一下周圍。
「我告訴了你,你可別到處嚷嚷啊。大前天晚上關店以後,我都快走到家了,突然發現門鑰匙落在圍裙里,趕緊一路小跑回來,生怕店裡的人都走光了,我進不來。好在我家離這裡不遠,總算趕上了。我那時候遠遠望見五樓還有燈光,以為誰忘記關了,就上去關燈。結果你猜,我在哪裡發現誰了?」
「誰?」
「中村領班跟小何,就是老闆的侄子。」
「他們在哪裡幹什麼?」
「誰知道呢,我隔著包廂門兒看不見。我就隱隱約約聽見一兩句話。」
「什麼話?」
「中村領班說:『就這麼點,不夠』。然後小何就哭哭啼啼地,說什麼,你再等我兩天。」
我琢磨著話里的含義。也許是老闆的侄子被中村領班知道了什麼秘密,然後向他勒索;也有可能像王大姐猜的那樣,中村領班用美色引誘了他,向他索要昂貴的禮物或者零花錢。
后廚的門突然開了。中村領班步履輕巧地走了進來。我和王大姐嚇了一跳,趕緊互相避開,瞎子都能看出來很不自然。
中村領班微微一笑,兩個酒窩深陷。
「早上好。怎麼看見我這麼害怕。難不成在說我的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