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重複
一片夜色之中,遠處的明月已從高出滑落,只低低地掛在天際一角,高出滿天星辰隱約閃動著,整片天空好似幽深的穹蓋,無聲地將所有人包裹其中。
祁珧站在昌嬙身後,而兩人身後是一棵巨大的嬙樹,濃綠茂盛,眼前則是水源縣的全貌。
半坡之上,昌嬙臨於坡崖邊,越發暗急的夜風呼嘯著刮過她的臉側,她披散的髮絲隨風亂舞。雙目瞭遠望去,遠處城池之上,星辰錯落漫天,而那星辰之下,卻有更為耀眼的事物:生靈的歡歌笑語。
昌嬙雙目中漸漸露出笑意來,滿足和欣慰將她的心一寸寸填滿,她纖細的手指拂過耳側,撩起那狂舞亂飛的髮絲,別過頭來對祁珧笑了起來。
她說:「我說我會做到的吧。」
她朝著他微揚下巴,雙目中微光流閃,要比她身後的星辰還要亮。
祁珧雙目怔忪了一刻,又也隨著她彎著嘴角乖順地笑起來:「是,神君從不會食言。」
昌嬙的肌膚渾然豐潤,看起來如同暖玉般柔膩,那雙在耳際別住黑髮的手勻潤纖纖,指尖圓潤如脂玉,唇不染而丹,眉不描而翠,她活生生地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祁珧變出一根髮帶來,緩緩上前用手指穿過她的柔順黑髮,慢條斯理地為她束起發來。
昌嬙有些遲疑地看向祁珧,開口慢慢說道:「阿珧今天有些不一樣。」
「嗯。」
祁珧輕輕地應了一聲,他冰涼的指尖滑過她的頭皮,激地昌嬙縮了縮脖子。
她笑著伸手捉住祁珧被風吹至眼前的一根黑髮,「我說過,跟著我不會錯的。」
「雖然我現在官職尚微,但經此之後,水渠縣便會聚集越來越多的生靈,我能到天境任職,做更多的事,總有一日能得見天帝,也能帶你尋找家人。」她抬眸看向祁珧,杏眼圓圓,卻透出一種興奮來。
祁珧滿目溫柔,笑意繾綣,溫聲低低附和:「我相信神君。」
遙遠處的歌聲還在隱約的傳來,一旁林間偶有蛙聲鳥叫,平野之上風聲呼呼,令萬木草葉沙沙。
一神與她的神使相伴站於坡頂,昌嬙仍然遠眺著縣城中的生靈,而祁珧卻在她身側之後,默默地看著她的側臉。
遠處的燈火齊明,歡聲笑語直嚷上天,好似驚得星辰微顫,那餅圓圓的月亮卻在一點點跌落,一陣濃雲飄過,月亮便全被遮蓋到雲後頭去了。
星辰是真的顫動了一下。
只有沈寧意和謝扶涯最清楚,二人頭頂洞穴內壁上的孔洞透出微弱光亮,卻在方才搖晃閃動了一下。
正和二人看到那畫面中閃動搖晃的星辰一致。
沈寧意二人也聽到了那畫面中祁珧與昌嬙的對話。
白骨生肉,生肌化血,方才就發生在了二人眼前,若不是沈寧意聽出兩人話中端倪,只怕也要懷疑昌嬙與祁珧勾連謀划將千萬人困於此處。
她話中提到了「天帝」,可天境尊一人為帝,萬事只由一神決斷的時代早就是幾萬年以前了。
若昌嬙一直活到今日,怎麼會連如今天界制度都不了解。
謝扶涯心中更有別的困惑,又向沈寧意確認了一遍:「你確認這一切不是幻境?」
沈寧意搖搖頭,也疑惑不堪,她思緒翻飛,喃喃說道:「並非幻境,卻不可觸摸......」
謝扶涯抬眼往上看,這束束投下的微光,便是每一個星辰所對應的位置。
他忽然說道:「天上的星星是一直在移動的,每一顆都與眾不同,有一些會變換軌道,有一些會沿著從前的路線行經,但就算重回到起點,天象也早已不同。」
「是以,世上的每一天,都會有著自己的不同天象。」
沈寧意靈光一閃:「師兄的意思是,洞府之中星辰之位與外面一致,便是代表著同一天。」
她也順著他的目光往上看去:「但這些孔洞邊緣平滑包漿,渾然天成,想來是已經存在許多年了。」
「這一天未來臨的時候,如何能準確無誤地提前描畫出一切來,除非......」
四目相對,謝扶涯慢慢接過了她的話頭:「......『今天』不是今天。」
他聲音輕輕地在洞內回蕩著,卻如落地驚雷,令二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的猜測並不是不可能,幾人一路而來,所見的所有奇形怪狀都來自於星辰相連,若非早就知道,如何每個彎折不絲毫不差一一對應。
沈寧意又想到祁珧與昌嬙的對話,心中便更確定昌嬙早就不存於世。
再聯想到謝扶涯所言,昌嬙直接從沈寧意身上穿過便也變得合理了。
昌嬙的復活不是幻象,卻與沈寧意在不同的時空之中,所以她才會看不到沈寧意。
「這一日……」沈寧意看向謝扶涯,想確認他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樣。
謝扶涯迎著她的視線微微頷首:「……就是災禍降世之日。」
沈寧意腦中的線索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環環相扣,她也徹底明白了水渠縣的秘密。
她喃喃開口:「水源縣中的人一直在重複這一天,而這一天便是他們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天。」
既然此地時間回溯,會令所有人忘記一切,又為何祁珧又要出手把過往的修士留下,洗去記憶,變成這裡的人......除非這一日的重置被打破,有人的時間還在流動......
元娘和三寶!少司命回答說,三寶是一個普通人,而他也離開過水源縣,便證明他是活著的,生命是延續的。
沈寧意驚駭地抬眸,若元娘與三寶一直在向他們五人傳遞信息,是不是說明,他們發現了什麼,「逃」字是不希望他們進入重置被困於此,「勿忘我」是希望她們警惕......不對。
沈寧意輕輕搖頭:她們只為凡人,如何能不被控制洗腦?還有金姨,她在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麼角色?
沈寧意心中突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元娘給她的種子,是不是根本不是在提醒她,而是元娘留給她自己的提示,除此之外,她是否還留下過些別的,用以提示她自己。
還有水源縣外的水源村,那裡的活人只有元娘與三寶,是不是代表,那裡並不處在重置當中。而她們五人並一步步引入村,又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全是安排好的,並且重複了上萬次?
「虞師妹,」沈寧意回過神來,見謝扶涯正站在自己身側,「你想到了什麼?」
沈寧意又垂下視線,看向冰棺四周無數凋零的花葉,靜靜出聲說道:「我不明白,祭典的作用又是什麼?」
謝扶涯卻看向那嬙樹塑成的畫面,思索說道:「是嘗情。」
沈寧意這才又抬眸看向那畫面之中,只見祁珧握住了昌嬙的手,深深地望向她的雙眼,似在說些什麼,但這時沈、謝兩人卻聽不到了。
祁珧身上非人的異相已經消失了,他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凡塵中普通的郎君,眉眼微微地彎著,目中溫柔地融入天邊星辰,小心翼翼地執起心愛之人的手,開口說著只有她們兩人才能聽到的情話。
沈寧意怔忪了一瞬,她有些猶豫地開口:「師兄是說,這名叫做祁珧的神使,中意他的神君,所以在這一日竭力將她復活了一刻,只為訴說鍾情?」
她話音一落,腦中便湧現了方才昌嬙穿身而過時在她腦中流過的幾幅畫面。
祁珧的臉永遠帶著那樣的溫和的笑容,他從不強求,細心體貼,永遠默默依順支持著她做下的每一個決定。
夜風清涼,他第一次那樣主動牽起她的手,說他傾心於她。
但這幅畫面重複了幾近上萬次。
沈寧意心中終於也徹底明白,這無限重複的一天,從一開始,就是這位叫做昌嬙的神靈,以神身為祭換來的。而祁珧所做的,或許便是為她守住這凡塵中看似安寧的一天。
沈寧意看向眼前的嬙樹顯現出的畫面,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而這畫面之中,那漫天的繁星開始一顆顆拚命地搖晃振顫,好似就要墜落下來。
這洞穴上方的光束也開始不斷無序地搖晃顫抖,整個洞內都是飛竄的光。
她忽然感覺手腕一熱,一垂眸,才見謝扶涯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冰棺的斜在一旁的棺蓋也被他覆蓋在冰棺上一半。
「進去!」謝扶涯快聲說道。
沈寧意被謝扶涯拉進冰棺之中,她看到那嬙樹之上的畫面中一顆巨大的星辰從天而降,好似滔天的火球,徑直撞向了那水源縣最高的那座瓷白神像之上。
「砰!」
一聲巨響,昌嬙也瞬間放開了祁珧的手,轉身決絕地奔向了空中。
大地在不住得震顫著,地底轟隆不斷,將地面也一點點崩裂,地崩山摧天隕火石,根本沒有人能活下去。
在那棺蓋閉上的最後一刻,她看到祁珧的身影飛速地再次縮小,頹敗地垂落雙肩,高高地仰起頭看向他的神君。
重複了上萬次,昌嬙的選擇都是同一個。
嘖。
山洞之中光束亂閃,落石不斷,既然是昌嬙的棺木,自然便是此處最安全的地方。
謝扶涯腦子動得算快。但冰棺並不寬敞,兩人擠做一團,謝扶涯的手臂便只能環在她的肩上和腰間。
儘管他在極力支撐試圖不唐突到她,但沈寧意卻是恍若不聞外面的恐怖聲囂,她靜靜看了他幾眼,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將臉埋進了他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