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靜聽夜下經
亥時三刻,少林藏經閣中。
油燈如豆,一名年輕僧人正坐於桌前,奮筆疾書。桌上擺滿了佛經,桌邊擺著一個托盤,托盤裡面放著兩個早已冷硬了的饅頭和一小碟鹹菜。年輕僧人毫無所覺,凝神靜氣,慢慢抄錄著佛經。
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油燈倏然熄滅。年輕僧人嘆了口氣,那起火摺子,重新將油燈點燃,又連忙將火摺子吹熄,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周遭並無半點火星,這才放心坐下。
可剛剛提起筆,又吹來一陣微風,燈火便又熄了。年輕僧人「咦」了一聲,還是老老實實,又將燈點亮,他將油燈換了一個方向,用自己身子擋住了燈火。再拿起筆來,卻憑空又生出一股微風,將燈火再度吹滅。
年輕僧人連忙將燈點著,面色略顯惶恐,雙手合十,口中念道:「佛祖,佛祖,莫不是弟子做錯了什麼?連佛經也不許弟子抄寫了?」
房樑上「噗嗤」一聲,一個慵懶的聲音輕輕響起:「我可不是佛祖,不過虛竹你確實做錯了事。」
虛竹連忙抬頭,見李逍遙抱著玄鐵劍,橫躺在房樑上,正看著他直笑。虛竹感念當初得李逍遙之助,才得以進了少林寺專研佛法的證道院。這幾個月來,他每日白天在證道院聽高僧宣講佛法,夜間在這藏經閣中,抄寫佛法,記錄心得,真是好不快活。此時見了李逍遙,虛竹面露喜色,說道:「李施主,你怎的來了?」
李逍遙翻身躍下。站在虛竹桌前,將那托盤拿了起來,舉起一個饅頭,說道:「虛竹和尚,你還記得上次在涼亭處,我問你的問題嗎?」虛竹點點頭,合十道:「上次多謝李施主考較小僧,小僧才僥倖被師叔祖青眼看重,將小僧收錄入了證道院,施主大恩,小僧銘感五內。」
李逍遙豎起手掌,攔住虛竹,說道:「虛竹和尚,我不能白白佔了你的便宜,那次的問題,可不是什麼考較,而是真有其事。」
虛竹一愣,面色焦急,急急問道:「啊,李施主,那你救到人了嗎?」
李逍遙盯著虛竹雙眼,見他目光清澈,焦急之色溢於言表,不似作偽。點點頭,說道:「我耗掉了你一個天大的機緣,救下了我師門三位長輩的性命。這樣算來,是我欠了你的。你可莫要再謝我了。」
虛竹聽了,喜笑顏開,連忙合十,向天禱告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小僧有幸,能助人救下三條人命,真是……真是……太好了!」他心情激動之下,不知該如何說話,只能說上一句「太好了」作為表述。至於李逍遙口中所提的「機緣」,便是連問也沒有問上一句。
李逍遙說道:「今日我來,便是來感謝你的,虛竹和尚,你可有什麼心愿,還請提出來,我必為你辦的妥妥帖帖。」
虛竹連連搖頭,呵呵傻笑,他相貌本就醜陋,微弱燈火之下,表情更顯猙獰。他對李逍遙笑著說:「李施主,小僧有幸,能入證道院,便是緣於你向小僧提問。如此,於小僧已然足矣。不必再謝了。」
李逍遙打斷他,說道:「你我的恩怨過於複雜,但我師門三位長輩的性命,可不是這樣便能還清的。」
他將手中饅頭遞給虛竹,虛竹接過饅頭,一口啃下,雖然冷硬無比,但也嚼的津津有味。李逍遙看著他瘦削的身體,說道:「我見你這般廢寢忘食的抄寫經書,身體可不如當初見你時利索了,你這樣做,還未悟得無上妙法,便先行餓死、渴死、活活累死,可不就是大錯特錯了嗎?將來去了西天,
佛祖問起:『虛竹,你因何而來?』難道你答:『佛祖,弟子為了兩個饅頭而來。』?」
虛竹蒼白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去,說道:「慚愧,本寺僧人,皆習武強身,但小僧天資低劣,習武不成,這些日子又貪心佛法,是以有些飲食不調,精力不濟。」
李逍遙點點頭,說道:「我這裡有個打坐睡覺,行走呼吸的法門,用了我這個法子,可以身體強健,精力旺盛,你學了以後,便是日日通宵抄寫佛經,也傷不到你的身子,如何,我便教了你這個法門?算是償還了欠你的人情。」
虛竹正聲道:「多謝李施主好意,小僧雖然武功低微,但也是少林弟子,決計不會轉投他門,學別派武功的。」
李逍遙笑道:「放心,放心,我就教你如何打坐睡覺,行走呼吸。你若是見了一招半式,便算我騙你,你立時與我割袍斷義,再不相見,如何?」虛竹天真,連忙說道:「真的不是武功?」
李逍遙說道:「我向佛祖發誓,絕無一招半式。如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虛竹連忙拉住李逍遙,說道:「李施主,可不敢隨意向佛祖起誓,小僧信你了。」
李逍遙點點頭,說道:「好,那你記好了,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兩手支撐,一氣貫穿。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
虛竹連忙打斷李逍遙說話,說道:「李施主,能否請你慢點說,小僧一句也沒記住啊。」李逍遙呆了一下,奇道:「這麼簡單,不是聽聽就記住了嗎?」虛竹恨不得將頭低到褲襠里,嚅囁道:「小僧自幼愚笨……」
李逍遙一拍額頭,說道:「好吧,那你拿筆記一下?」虛竹點點頭,他桌上白紙此刻已經用完,便略一沉吟,從一堆經書中,抽出幾本,翻到一本經書本中間,拿起筆來,說道:「好了,李施主,還請你說的慢些,小僧寫字…嗯,也不甚快捷。」
李逍遙看著那本經書微微失神了片刻,便將《九陽神功》的內功心法緩緩念出。虛竹認真記錄,以他此刻的武學修為,自然看見這篇毫無武功招式的玄門神功,只是教人如何起走坐卧,並無招式,便將李逍遙所言當了真。
時間不長,虛竹將經文筆記在四卷經書中。李逍遙好奇問道:「虛竹和尚,不知你為何選了這部經書?」虛竹靦腆一笑,說道:「這本《楞伽經》乃是梵文原本,全寺上下,大都看不懂梵文,鑽研佛法的,也盡有譯本可用,是以百十年來,沒人借閱過一次。
小僧此番整理佛經,才將這本經書叢藏經閣書堆中找出。而且經書共有四卷,小僧只需將其中一卷藏好,便無人能看得全貌了。小僧只怕這是武功秘訣,才做了這等手腳,誰知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逍遙豎起大拇指,說道:「誰說老實人便不會用腦子了?好了,我算是還了人情,這便走了,虛竹和尚,你好好保重吧。」
他說走就走,從窗戶跳出,翻牆離了少林寺,牆外烏老大提心弔膽的苦苦等待,此刻見李逍遙翻牆出來。一顆心終於放進了盆骨里。不敢說話,跟著李逍遙悶頭疾走。
二人走了一陣,遠離了藏經閣的閣樓。李逍遙終於停下,對烏老大揮揮手,將玄鐵劍握在手中,面對著一片漆黑的夜色,凝神靜氣,默默養神。烏老大從未見過他這般鄭重其事,如臨大敵的樣子,只當他夜入少林事敗,被少林高僧咬住了尾巴。連忙抽出刀來,一陣風刮過,他那寶刀上惡臭陣陣,順風飄了出去,烏老大見自己正在李逍遙上風頭,一下子肝膽俱裂,頓時覺得自己一雙膝蓋酸軟無比。
誰知李逍遙惡臭撲鼻,卻好似毫無察覺,只是對著一片漆黑夜色站立不動。過了片刻,兩人聽到「唰,唰,唰,唰」的掃帚掃在石板路上的聲音,不緊不慢,向二人所在之處,慢慢靠了過來。
烏老大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顫聲問道:「誰,誰在那裡?」他仔細感受了一下風向,才復又舉起刀來。
只是夜幕中「唰,唰,唰」的聲音之外,再無其他半點聲響,烏老大看了一眼少林寺,壯著膽子喝道:「莫要裝神弄鬼,在這佛寺近前,哪有鬼怪?」一陣冷風吹過,烏老大隻覺得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他實在無法忍耐,低吼一聲,揮刀便衝進了夜色中。頃刻間,聲息皆無,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李逍遙睜開眼,輕聲說道:「晚輩李逍遙見過前輩高人。」終於從夜幕中,走出一名老僧,弓著身子,僅有的幾縷長須盡數發白,在黑夜中竟似發出熒熒白光。手拿一柄竹掃把,緩緩掃地。
聽到李逍遙說話,他抬起頭來,李逍遙運足目力,向他看去,見他老態龍鍾,毫無半點武功在身的痕迹。心中不禁凜然。
老僧看向李逍遙,緩緩點頭道:「李施主夜入少林藏經閣,對少林諸多武學秘籍看也不看上一眼,反而以神功酬謝一名小和尚,確是君子風範,老衲佩服。」
李逍遙笑道:「自古貪多嚼不爛,在下資質有限,連本門的各種神功妙法都沒有學精,牛嚼牡丹般的囫圇吞了下去,再多學一千一萬種神功,又有何用?」
老僧點點頭,讚賞的說道:「好好好,知足且自知,李施主能做到這一點,便已將紅塵萬眾都比下去了。」
李逍遙連道不敢,恭恭敬敬的對老僧說道:「不知大師賜見,有何吩咐。」老僧微笑道:「今日李施主兄弟三人,-歸還少林《易筋經》達摩手書,又揭穿了慕容家的陰謀,實在高風亮節,人中龍鳳,老衲有一事物,想托李施主轉贈於那位蕭施主,不知李施主可否代勞?」
李逍遙舒了一口氣,說道:「那慕容家之事,乃是他自家說出,卻與我無關。不過在下此刻正欲護送我義兄北歸,此事在下義不容辭。」老僧笑呵呵的說道:「那位蕭施主心存善念,俠義為懷,又無意間練成了少林《易筋經》,這是他與我佛門的緣法,老衲這裡有一個強壯筋骨根本的法門,想送於蕭施主家的小公子。還請李施主代勞。」
他也不與李逍遙客氣,便自顧自的念起經文來,李逍遙連忙凝神靜聽,只聽他緩緩念道:「如是我聞時,佛告須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於此。此名靜夜鍾,不礙人間事。白日任匆匆,務忙衣與食。……」
這篇經文不多,頓飯功夫,老僧便自念完,李逍遙默默記了一下,又背給老僧聽了一遍,老僧點頭道:「逍遙派中人果然不凡,李施主過耳不忘,老衲佩服。」
李逍遙聽了,心中一動,問道:「不知大師與我師門前輩可曾認識?」老僧淡淡一笑,說道:「前塵往事,過眼雲煙,何必再提,貴屬安然無恙,兩位還請自便吧。」說完,緩步離去。
李逍遙躬身控背,等老僧走遠,才往前走了十餘步,見烏老大被點了穴道,坐在地上,連忙將他扶起,為他推宮過血,好一陣子,烏老大終於站起身來,兩人見天邊泛白,急忙下山,進到山下鎮子里,不敢停留,騎馬快快北上,追趕蕭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