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北方有佳人
太官園建有數座暖房,晝夜燃火產生暖氣,達到四季如春的效果,暖房內種植春夏菜茹和四季花果,專供皇室享用。
邢夫人提著漆盒來到太官園,請來園監襄助摘取鮮果,足足忙活一個時辰與園監話別,還沒出園子便遇見織室官吏,留意到他們神情低落,眼角淚痕未乾,看起來像是挨過批評。
能訓斥他們的只怕非是劉徹不可。邢夫人心中很快有了答案,留住織室令簡單寒暄幾句后,臨時改變主意去鴛鸞殿充當和事佬。
不過她還沒走幾步,耳邊傳來女子斷斷續續的哀泣聲,邢夫人環顧四周,然附近未見人影。
侍女伸手指向左前方,邢夫人順著方向看去,冬葵蔥韭綠油油一片,顯現出盎然春意,兩位女子不知為何藏身菜畦窪地。
小神仙失蹤多日,劉細君接連失職,不知該如何面對李妍,太官園尋覓無果急得眼淚直掉,蹲在菜畦地里抱膝痛哭。
樊姬俯身幫她拭淚,勸說她道:「小神仙四肢矯健,一時貪玩不見亦在情理之中,李夫人必不會遷怒於你。」
劉細君聞言緩緩抬頭看她,兩頰滴淚:「真的嗎?」
樊姬見她模樣可憐一把將她摟住,愛憐地輕拍她的後背,然後紅唇翕動,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恰巧被邢夫人搶先一步。
她趕上一出熱鬧,笑問而來:「喲,這是怎麼了?」
樊姬聞得邢夫人之聲,忙鬆開劉細君起身向她福禮,輕易便擠出一個笑容,問道:「夫人怎麼在此?」
邢夫人肅立未答,目光繞過她徑自投向劉細君,對樊姬視而不見。
劉細君擦了把淚,向邢夫人頓首:「奴婢拜見夫人。」
「快快免禮。」邢夫人虛手相扶,相比樊姬而言,顯得格外親切。
樊姬感受到邢夫人的區別對待,不甘冷落的她當即挽住劉細君的胳膊,侃侃而談:「夫人有所不知,細君乃鴛鸞殿的婢女,負責給李夫人照看小神仙,無奈小神仙失蹤多日,她心裡害怕不敢回去,獨自在太官園傷心,我一時心疼不過,只好留下來勸她。」
邢夫人下頜微抬,答覆樊姬時嚴如霜劍:「我在問她!」話音剛落,邢夫人冷漠的身影從樊姬眼前掠過。
樊姬深感窘迫,被羞得無地自容,急切地從袖管里掏出帕子捂了捂臉,饒是自己有心攀談,卻無法獲得對方青眼。
邢夫人溫柔地看著劉細君,鶯笑婉囀:「我正想去拜見李夫人,不如你為我引路,我替你做保,如何?」
劉細君淚眼在眼眶打住,將信將疑地看著邢夫人,只見她秀眉輕輕一挑,期盼的神情好似在等待自己答覆。
劉細君點了點頭,為邢夫人引路。
李妍從披香殿回來,緩緩步下油壁車,一抬眸,便見吳丙在殿門口神色匆匆,兩眼望眼欲穿。
「聽盧監說,今兒陛下在偏殿內試衣,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將織室令、丞、令史並三服官四位大吏狠狠訓斥。」吳丙急忙迎李妍入殿,向她言明裡頭情況。「夫人有所不知,邢夫人才剛來鴛鸞殿,說是要拜訪夫人,現下已經到了偏殿,這會子想必正和陛下說著話呢!」
好端端地,他怎麼又發脾氣了?
李妍擰眉沉思,第一反應是劉徹好端端地,怎麼又發脾氣了?然後才意識到邢夫人來訪,忙抬頭訝異地看向吳丙。
一樁樁一件件湊在了一處,怎會這麼巧?
「去看看。」
李妍加快腳步趕去偏殿,來在殿門口,耳邊飄來邢夫人爽朗的笑聲。
「妹妹新織三緞褐衣,模樣竟出奇一致,妾尋思著未必是給陛下準備的。」邢夫人指著三件寒衣笑看劉徹,一語道破玄機,勸著他把氣消掉。
劉徹看著三件褐衣一臉尷尬,便沒好意思接她的話。
邢夫人朝外扭頭,一眼瞥見李妍,急忙起身離席,快步至李妍跟前,然後摟著她向劉徹走來,逗他道:「我瞧妹妹生的美麗動人,真真我見猶憐,怎麼陛下倒忍心同妹妹嘔氣?」
李妍紅著臉,低頭不語。
劉徹聽得面色泛紅,漆眸一閃一縮,心虛地偷眼看李妍,愛意明明發作偏又拉不下臉,只能強忍著一顆又癢又怯的心,就這麼苦等煎熬。
邢夫人見劉徹眼裡勾絲,心防已然卸了大半,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當下便攥住李妍的手,拍著她的手背惋惜道:「難為妹妹肯為了區區一件衣裳與人低聲下氣,一片肺腑之心令我自嘆不如,怎麼陛下還不領情了呢?」
劉徹聽罷垂眸汗顏,一聲不敢吭。
邢夫人見氣氛已經烘托到位,趕緊地功成身退,主動向劉徹辭別,一轉身,想起對劉細君的承諾,來到李妍跟前對她耳語:「還望妹妹看在我的薄面上,切勿追究細君?」
李妍疑慮不解,邢夫人此言何意?神思還未回定,便被邢夫人輕輕往前一推搡,李妍回身去望,只見邢夫人大方出門去,背影漸行漸遠。
殿內旁無閑雜,劉徹方才起身走向李妍,將她擁入懷中,強大而渾厚的氣場將她團團包裹住。他看她時,眼裡噙了一池秋水,波光粼粼:「夫人還在生朕的氣嘛?」
李妍臉皮薄雪腮立刻白里透粉,乍一聽本有些竊喜,然而驀地想起他跳腳躁怒的畫面,心緒悄然暗轉。她緩了緩,伸手勾住他的脖,抬眸看他時柔情似水。
「陛下以後不許凶我。」她同他撒起嬌氣,柔聲嘟囔,「若非鐵證如山,亦不許凶旁人,總之不可以胡亂髮脾氣。」
她撒起嬌來像極一隻靈氣十足的小鹿,而這隻小鹿正在劉徹心裏面亂竄,劉徹哪裡忍得住,連連道好,接著湊近李妍,一口重重親在她的臉上,柔軟的肌膚不僅欺霜賽雪,還有點清甜。
不親還好,一親便不可收拾,越親越想親,乾脆兩手捧著李妍的臉蛋,小雞啄米似的一頓狂親。李妍伸手抵住他的身體,劉徹這才停了下來。
她低頭挽袖拭去頰上厚厚一層口水,很快被劉徹握住細腰,他滿眼誠懇,央求道:「聽聞夫人織了新衣,何不讓朕一睹為快?」
「陛下隨我來。」李妍點頭應允,挽著他的胳膊朝寢殿方向去,緊接著從衣櫃里取出新織的紫袍,鋪陳整齊給他看。
錦袍通身以紫色為主,象徵著紫氣東來,袍面雲紋與神靈呼應,彷彿神祇騰雲而來,駕霧而去;金線勾勒的符籙,閃耀著神聖的光輝,使百鬼望而生畏;盤旋的金烏彷彿感應到神靈的召喚,撲羽而至。
劉徹耐心地品味手中新衣,悅然心喜:「太一兮吹雲上,湘君兮奏紫笙。」
紫袍不僅外表美觀,還富含寓意,更難能可貴的李妍親自為自己準備的,劉徹多少有些興奮難耐,沒等李妍反應過來,他自己把外袍脫了個乾淨,一點都不帶拖泥帶水。
李妍震驚了半晌,急忙為他換上新袍,劉徹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李妍打扮自己,只把頭一低,蘭麝清香撲面而來,似發香,猶似暖汗生香,這是她身上獨有的味道,這味道扣入心弦,他很喜歡,很眷戀,怎麼聞都不夠,真想聞一輩子。
劉徹看著李妍為自己忙碌更衣的模樣,想到她她為自己親手制衣,用心良苦用情太深,此情此景不禁讓他想起《綠衣》,正如書中描繪的那樣:一位溫柔賢惠的妻子,一針一線為心愛的丈夫縫製衣裳,不想如今也有幸做了回書中人。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
他吟誦了一句,忽然意識到《綠衣》講述的內容其實是妻子已經亡故,而丈夫看著亡妻為他縫製的衣裳十分懷念,這未免太不吉利了,便沒有再說下去。
李妍為他換好新衣,退了兩步遠,只見他一身諸仙乘雲絳紫通靈錦袍,彷彿從遠古走來,高貴大氣的紫色修飾下,襯得他如芝蘭玉樹貴氣十足,再看滿身點綴的祥雲福瑞,不僅沒有違和感,還蘊含著凌空飄渺的意境。
「陛下走兩步看看?」李妍十指交疊,看得心花怒放。
劉徹試著邁開步子,行動間纖雲繚繞,長身玉立,盡顯龍章鳳姿。
沒想到他穿上這身錦袍效果竟出奇的好,紫衣蘊藏的優雅與他鋒芒銳利的王者氣質相互糅合,集貴氣,英氣於一體,襯得他格外的雍容典雅,亦成功俘獲李妍芳心,她看得沉迷,簡直挪不開眼,兩隻小腳丫向他蹦了過去,從他身後將他抱住,力道沉靜而又剛毅,發育完美的小胸脯抵著他後背,兩個身體都開始發熱。
劉徹勾了勾唇一轉身,對上李妍的星星眼,心尖不由一顫,不知是自己俘虜了她,還是她撞入自己滿懷。
李妍與他相望的剎那面如火烤,喉火忽然有些旺,她低頭盈盈淺笑,纖纖細指撩動青絲,將一縷青絲掛於耳後,這不經意間的動作被劉徹盡收眼底。
她溫柔、嫻靜,端莊而優雅,似乎一切美好的辭彙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眼前的麗人。
他嘴角勾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握住她一雙柔荑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看著李妍眼裡繾綣柔波,美目頃刻間流轉進他的心田。
他緊緊抱住李妍,埋首去蹭她秀麗青絲,然後薄唇蜻蜓點水般輕吻她的耳垂,冰冰涼涼的觸感,心內卻火燒得厲害。
李妍身體軟若無骨,而且麻的厲害,恍恍惚惚地問了他一句:「世上安得神仙法?」她的聲音有些顫,碎碎綿綿,劉徹聽得不是很清楚,只隱約聽到「神仙」二字。
說神仙道神仙,她可不就是嗎?
劉徹對著她的耳邊輕輕吹氣,氣息飄渺似微風中夾帶的綿綿雨,隨即鼻音濃厚:
「好妍兒,你就是瑤池仙——」
情話露骨,綿蜜齁甜。
曖昧的氣氛已經濃烈,劉徹主動發起進攻,伸嘴含住她的芳唇,舌如泥鰍滑入她口中,然後輕解系帶,剝開羅裙,恣意纏綿。李妍意識朦朧,身體一片酥軟幾乎支撐不住,劉徹將她抱入紅紗帳,共赴九霄雲境。
周芒山合上寢殿大門,靠在門上不停地喘息,緊緊捂著心口,面上熱辣似火,心直接跳到嗓子眼,少不更事的她平生第一次見到男女之事,畫面里的陛下纏在李夫人身上,活脫脫像極了一條蛇。
北風颯颯,暮雨瀟瀟,旌旗劃過枯枝,戎馬從林中穿行,驚飛一樹寒鴉,十萬大軍行艱涉遠終於班師還朝。春時去,寒時歸,如同《採薇》所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東方未白,長安城圍觀者比肩迭踵,無論宣平門亦或清平門、覆盎門皆人滿為患,司馬門、直城門大街成千上萬的百姓翹首等待勝利之師。劉徹穿上朝服身佩劍,安排最隆重的鼓樂隊伍,率領文武百官親赴郊外,迎接並慰勞全軍將士。
彼時曉霧褪散,紅日高升,劉徹順利抵達郊外,向附近百姓揮手致意,忽聞馬蹄聲漸進,劉徹舉目眺望,烏泱泱的隊伍行將逼近,劉徹一眼鎖定了霍去病的位置,盼了這麼久,總算盼到心心念念的冠軍侯。
金色的陽光灑在霍去病的臉上,魚鱗甲閃閃發光,想是紅氣養人,他這一趟出門奪取勝利,瞧著是褪了些稚氣,增添幾分君子穩重,劉徹很是欣慰。
霍去病同諸將一道翻身下馬向天子見禮,道路兩側及附近百姓齊刷刷跟著跪拜,聲音排山倒海好不振奮。
劉徹拂了拂手,命眾人平身,上前一步攥住霍去病的手,使其與自己並肩而立,全軍將士和百姓齊聲祝賀冠軍侯,劉徹又令霍去病參乘,帶著他一同回到未央宮,與自己同吃同住,數日形影不離。
戰事得以勝利,衛青做為統帥功不可沒,劉徹下令將衛青三子全部接入宮中,安置在椒房殿,由衛皇后暫時照看,下了朝便直奔椒房殿。
「陛下駕到——」
外頭一聲巨響,劉徹快步走入殿內,左右顧視一番,繞過三兩成群的嬪妃,先左後右依次打量了兩個幼嬰一眼,隨後走上主位,從衛皇後手里接過一個小嬰兒抱在懷裡。
衛皇后掖了掖綳褯,貼心的向劉徹介紹著三個嬰孩,左右兩邊分別是老大和老二,他手裡抱著的則是老幺。
劉徹顛了顛手裡的小幺兒,像極了長子劉據剛出生那會兒,抱在手裡就像個小肉糰子,軟乎乎的,聞著還有股奶香,那時候自己春秋二十九喜得麟兒,不分晝夜地抱著他,可謂愛不釋手!
「誰家的兒子不寶貴哦!」
劉徹笑眯眯地俯視著襁褓里的老幺忍不住感慨,衛皇后聽罷心頭一陣涌動,眼眶微紅地看著劉徹,這一刻離他很近,卻又彷彿很遠,依稀能感受到從前的氣息。
他察覺到衛皇后投來的異樣眼光,怔了幾秒便收回餘光,毅然決然地避開,轉而自顧自言,始終沒有給予衛皇後任何回應:「朕看還是老幺最像衛青,這小嘴兒和鼻子,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衛皇后幽幽呼出一口氣,偏首不再去看他,很快便留意到劉據的身影,他從偏殿竄了出來,來到劉徹跟前嚷嚷著要抱小弟弟,被衛皇后佯怒攔下。
劉徹抱著幺兒湊到李妍跟前,將襁褓里的小嬰孩拿給她看,笑問她道:「這仨都是衛青的孩子,夫人看看哪個和衛青最像?」
小嬰孩努力地睜開眼皮,露出一顆墨色瞳仁,一隻小眼睛滴溜轉了半圈,很快又閉上繼續酣睡,李妍勾了勾他的小手,笑容靄靄:「他不哭也不鬧,像只小懶蟲。」
劉徹看得心痒痒,眼神攢動,低聲說道:「夫人也給朕生個孩子吧?」
李妍立時粉面含羞,將身背過他去,繞到邢夫人處,自去與嬪妃們說話。
宦者令疾步入殿,躬身稟報:「陛下,大將軍在殿外求見。」
「喚他進來。」劉徹說罷便將懷裡的幺兒交還給衛皇后,撩起錦袍回身就坐。
衛青徐徐入殿,步伐節奏有序,孑然身影被光線拉的欣長。劉徹放眼望去,只見他面上暗藏風霜,行事做派卻依舊如故。
「臣衛青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衛青朝堂上拱手深拜,繼而向左右宮妃拱手致意。
邢夫人迅速掃了一眼,忙笑道:「大將軍國之棟樑,這一趟在外,可是消瘦不少啊?」
李妍一眼看去,只見他青蔥的鬢角染上一層霜白,面容似有些憔悴,他身形雖瘦氣質不改,一別經年,大漠對峙的風采不減當年,他仍是記憶里那個穩重的君子。
「多謝夫人關懷,臣一切安好。」衛青低身朝邢夫人鞠躬致意,始終目光低垂盡量避開李妍。
衛青持重知微雖是好事,但劉徹心裡渾然不是滋味兒,他更希望衛青能跟自己交交心,哪怕開開玩笑也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刻意保持著君臣之間的距離。
既然衛青打不開話匣子,那隻能自己親自上陣,劉徹想著促狹他一番,因道:「天下英雄千萬般,齊人之福難能可貴,衛青可是福氣不淺吶!」
衛青聽罷面色不改,愈發恭敬,並謙稱:「臣能有今日造化,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劉徹委婉一笑化解心中失意,衛青他水米不進,一心畫地為牢,不肯和自己坦誠相待,既如此,便不再更作它言,故而神色一正,當即宣布旨意:「此役大捷,衛青功不可沒。朕已著有司擬旨,為你加封食邑,益以千三百戶封三子為列侯。」
三子封列侯?
衛青瞳孔驟縮,猛抬頭去看劉徹,墨色瞳仁里映射出無數的驚恐。
「犬子無尺寸之勞豈能受祿?請陛下收回成命,恕臣萬萬不能從命!」衛青極力推卻,拒絕封賞。
劉徹主意已定,直接掌心相對加以制止:「朕向來賞罰嚴明,衛青建功立業,揚我國威,朕加恩三子有何不可?」
衛青見他態度堅決,只好不再拒絕,勉為其難地領旨受封:「君有命,臣不敢不從,臣替犬子謝陛下恩典。」
劉徹露出滿意地笑容,和衛青看了會兒嬰孩,聊上幾句便一道出門,往柏梁台方向去赴宴,與征戰而來的將士們共襄盛舉。
柏梁台位於未央宮北闕內,宮殿樓宇眾多,風格宏偉壯麗,宴席大擺列如巷,銅鼓一擊震徹響,君臣舉酒相祝,一醉方休。宴過三巡,妙歌款曲聲聲唱,紅袖招搖束紈腰,其間不斷有臣子唱和,或以劍、戈揮舞助興。
熱鬧的氣氛一片歡騰,醇厚的酒香刺激著味蕾,劉徹藉此良機宣布一項重大決定:冊立嫡長子劉據為皇太子。
滿座文武霎時歸於寂然,懷疑的目光千絲萬縷,彼此交錯互相試探,待醉意稍減,眾人醒目瞭然:這不是夢,亦不是玩笑。
立太子,安國本,這個決定很契合絕大部分朝臣的想法,不過是真是假還未可知,故無人敢妄下斷言。
御史大夫張湯起身見禮,率先表態:「太子貴為皇儲,肩負社稷重任,皇長子為嫡為長,實乃不二之選,況陛下鍾愛乎?」
見張湯打了頭陣,眾臣才裝模作樣地附和:「御史大夫所言極是!」
雖然沒有人反對,但不意味著全部支持,還有兩個關鍵人物沒有表態,劉徹先看向公孫弘,問道:「丞相何解?」
天子如是一問,公孫弘哪敢跟他唱反調,只是表面功夫還得做到位,於是臉一抹,立刻憂從中來:「陛下春秋鼎盛,何必急於立太子?」
劉徹聞言默不作聲,轉頭去看汲黯,見他還在發愣,便手指微曲以關節敲了敲玉幾,吸引他的注意,眾臣紛紛偏首盯著他看。
汲黯微微掃視衛青和霍去病,思慮重重:衛氏外戚之家一后雙將,論軍功威望,滿朝無人能出衛霍之右,後宮乃天子生活起居之所,實為天子的「大後方」,獨由皇后一人掌控,前朝後宮盡在衛氏把持之中,倘若滋生異心,後果不堪設想,這恐怕不是朝廷之福哇!然而形勢比人強,劉據為嫡為長,有顯赫外戚,再加上劉徹對他寄予厚望,可擔得上是眾望所歸,汲黯內心糾結后不得不妥協:「臣無話可說。」
文武舉杯相賀,賀罷天子賀衛青,衛青賀罷賀霍去病。
丁卯日,劉徹視朝正式向文武百官宣布旨意,冊立嫡長子劉據為太子,並為他舉行盛大的加冕儀式,群臣紛紛上表祝賀,劉徹牽著他的小手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帶著他去宗廟祭拜列祖列宗。
祀音莊嚴神聖,佾舞場面恢宏,劉徹殷殷目光投向跟前白凈的孩童,不禁感慨萬千,想起當年自己被孝景皇帝立為太子之時,年僅七歲,如今自己的孩子受封太子,也是七歲,一樣的年紀,一般的大小,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樣奮發圖強,青出於藍勝於藍。
「知道什麼是太子嗎?」劉徹問他。
「兒臣不想當太子,兒臣永遠是父皇的孩子。」劉據答道。
「從今以後,你就是萬眾矚目的太子,將來的一國之君。為父當年獲逢先帝,才能有幸成為天子,將來為父也會把江山社稷交給你,為父會為你聘請最好的太傅,你要好好念書,增長見識,將來才能治國平天下。」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祭拜完列祖列宗,劉徹牽著劉據的小手走出宗廟,父子倆緊緊相隨,走了許多路,一大一小的腳印,一長一短的背影。
時年七歲的劉據被立為皇太子,舉國同慶,劉徹下令大赦天下,同時頒布詔令賜予朝中秩中二千石的官員右庶長爵位,賜吏民以爵,三老、孝悌、鰥寡孤獨、力田者繒二匹,絮三斤,並遣使者巡行天下,進行慰問與賞賜。
大漢喜事連連,未央宮宴享不斷,劉徹疲於應酬,在李妍身邊歇了兩日,精神頭才算緩了過來,晌午用過膳,李妍照例開始午睡,劉徹換上新袍,美滋滋地出門。
劉徹伸了伸腰,渾身舒坦許多,便想去看看自己的寶馬,發現自己的寶馬瘦了許多,宦者令提醒他新任未央廄令就是他最近提拔的上官桀。劉徹看著心愛的寶馬身形消瘦,頓時龍顏大怒,立即下令召來上官桀。他沒有急於發落,而是陰陽怪氣反問上官桀:「未央廄令莫非以為朕再也見不到寶馬?」
上官桀撲通跪在地上,抱著劉徹的腳嚎啕大哭,眼淚簌簌而下:「臣聞陛下近來龍體欠安,晝夜憂思難安,焉有心情顧及駿馬?」
劉徹見他眼淚汪汪,又這般忠誠,深受感動,下令將上官桀遷為侍中,對他更加親近,上官桀親自為劉徹奉車,陪同劉徹登上北宮蘭台,俯瞰山河,與此同行的還有桑弘羊。
桑弘羊在民間推行的「假民公田」深受劉徹認可,朝廷將空閑的土地租給貧民耕種,既安置了流民,又能增加朝廷賦稅,真真是一舉多得!
劉徹憑欄遠望半晌,抬眸看向桑弘羊,面上更加鄭重:「桑卿在底下歷練且有些日子,可有哪些收穫?」
桑弘羊見天子策問,恭敬道:「臣此番深入民間,詳查暗訪有幾樁心得。其一,自高祖建極以來,王侯宗室及有功之臣裂土分封,國祚至今行將百年,王侯之數銳不能減,況天下苦匈奴久矣,陛下奮全國之力討伐,凡戰功顯赫者出則拜將入則封侯,致使王侯與日激增,食邑豁免於稅賦,繒米用之不竭,使朝廷徵收受限。其二,國之大,治窮甚於治亂,先有豪傑霸凌地方,陛下徙之茂陵;後有商賈匿資囤貨,阻斷輸運,低買高賣,取息過律,使百姓飽受盤剝,朝廷陷於困境。非有重法不足以威信,臣請陛下為民做主,嚴查商賈巨資。」
「王侯之症,古已有之。」劉徹逐條進行批示,首先就爵位而言,不能一竿子打死,要想討伐匈奴,軍功爵必須要保留,否則誰會願意賣命,故而第一條沒有採納;至於富商大賈,自高祖以來屢禁不止,必須得制定嚴格的律令來進行規範,說到刑律沒人比張湯更適合去做。「商賈之律既弛,可會同御史大夫酌情變更。」
劉徹突地看著桑弘羊和上官桀,神色略顯複雜,兩位都是千金難買的俊賢,一個孔武有力,一個有凌雲之志,確切說這倆現在就是自己的寶貝疙瘩,要是能許配給衛長公主豈不妙哉?
「陪朕去散散心。」
劉徹動起了歪腦筋,打起他二人的主意,當下便決定要組個局,給衛長公主挑選夫婿,自己也好擺擺老泰山的威風。
君臣一行人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鞠園,霍去病和李息準備踢蹴鞠,見天子駕臨二人便急忙跑過去見禮。
霍去病舉起蹴鞠想丟給劉徹,邀請他參與:「陛下一起來?」
蹴鞠距離劉徹僅僅只有一拳頭近,劉徹低頭一眼掃到蹴鞠上面的泥巴,髒兮兮的,指定得弄髒自己的新衣服,連忙擺手,拒絕他道:「去去去,離朕遠點!別弄髒了朕的衣服。」
霍去病笑道:「那臣先去?」
劉徹指著上官桀和桑弘羊,微笑道:「你們也去!」
「諾。」上官桀與桑弘羊拱手應道。
劉徹轉念一想,霍去病這小子蹴鞠技術太高,沒得回頭把風頭全搶了,於是當著霍去病的面,特意加重語氣問宦者令:「長公主到了嗎?」
宦者令先是一臉懵地看著劉徹,他什麼時候說過要請長公主?出神片刻忙道:「奴婢這就命人去請。」宦者令正要轉身,被劉徹一語阻止:「不,你親自去。」
霍去病這時也完全聽明白了天子的言外之意,他自己不參與蹴鞠也就罷了,還偏偏提到長公主,再一瞅上官桀和桑弘羊,這不擺明要給長公主招駙馬嘛!
椒房殿內衛皇后與平陽公主敘舊,共話家常,實際上她這次來,專程帶了曹襄過來,是想促成兒女聯姻之事。
「襄兒常在我耳邊念叨,要來給皇後娘娘請安,今兒索性帶了他過來。」劉娉喝了口蜜漿,說起話來比蜜還甜,放下漆碗,鳳眸微微轉向曹襄。
曹襄會到母親的眼色,忙上前向衛皇后恭敬行禮:「不才甥男給皇後娘娘請安,公主娘娘鳳體安康。」
「襄兒不必拘禮,快快免禮。」衛皇后含笑打量著曹襄,玉樹臨風,儀錶堂堂,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性情溫順,且十分的謙虛恭謹,將愛女許配給他,非常放心,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衛皇后對曹襄忍不住大加讚許:「許久不見襄兒,可是一表人才!」
平陽公主含笑點頭,曹襄起身回謝,說話間長御便帶著衛長公主入殿。
「母后安好。」衛長公主先行向衛皇后施禮,接著側身向平陽公主福身,「姑母安好。」
平陽公主看著亭亭玉立的衛長公主笑眼彎彎,連連稱好:「姑母這向都很挂念你,今兒得空不妨去姑母府中消遣?」
衛長公主低頭沒有答話,暗暗去看母親衛皇后。
劉娉想試探衛長公主的心意,順便點撥兒子:「襄兒,你不是說很想見一見長公主嗎?」
曹襄噌地一下臉紅,迅速起身向衛長公主拱了拱手,顫顫然喚道:「纓妹妹。」
衛長公主福了福身,客氣地向他回禮:「表兄。」
曹襄默然不語,低首退回劉娉身後,衛長公主斂起裙擺與曹襄對席而坐。
劉娉暗暗瞥了身後的曹襄一眼,心道自家兒子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翹楚,但論家世品貌與衛長公主倒還般配,且衛長公主溫順識禮,與曹襄性情還算投和。
宦者令趕來傳話,急道:「陛下請長公主入鞠園。」
衛長公主疑惑不解,但很確定宦者令說的是自己。
衛皇后眉間郁沉,見宦者令親自來請,想必是有要緊事,便不好耽誤,催促著衛長公主:「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