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北方有佳人
北風催了一夜,瑞雪灑滿瓊樓玉宇,青松斗雪,吐納蒼翠,寒鷗偎巢,白梅卷霜,晨輝一起,雪消霧散。
天氣雖說寒冷,可人心一旦躁動起來,再冷的天也能烘出一身惡汗。冬至宗室盛宴,夷安公主必定在邀請之列,樊姬執念更深,摟著女兒一夜無眠。
夷安公主並未入眠,目光楚楚地望向樊姬,鬱郁問道:「母親,我聽聞大姐姐會騎馬,是父皇親自教她的,父皇還教過大姐姐寫字,可是從來沒教過我。」
樊姬低頭親吻女兒的額頭,盡量剋制悲傷,溫柔地安撫於她:「除了長公主是你父皇頭生女外,他最疼的就是你,還記得你十歲生辰那年,他為你置辦宴席,當著眾人的面封你食邑夷安,所以大家才叫你夷安公主啊?這可是獨一份,連你二姐姐都沒有。」
夷安公主小臉被顫弱的燭光映照的須臾一片暖紅,從母親懷裡鑽進又鑽出,嬌嫩的聲音有些低落:「父皇若是疼我,為何不冊封母親?宮裡的人都說娘是奴婢,說我是奴婢生的。」
樊姬聽得難以抑制,把臉藏進女兒肩后,緊緊抱著她,低聲啜泣:「……是娘沒用。」
夷安公主聽著母親哭泣不由傷心起來,哽咽了兩下被樊姬哄著入睡。
樊姬哄完女兒入睡,兩眼無精打采地放空,就算是希望渺茫,也要拼盡全力去一搏,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從前自己對那些嬪妃卑躬屈膝,極力討好換來的卻是她們的冷眼,從今以後不會再傻乎乎地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在後宮除了皇帝,能做主的便是皇后,只要她還有一絲善心,那麼機遇總能不期而至!
天剛蒙蒙亮,樊姬便喚醒夷安公主,為她梳了兩個小?,簪上兩隻嶄新的金蛾,帶著女兒趕去椒房殿,跪在殿外請求侍奉衛皇后。
長御將樊姬求見一事告知衛皇后,她心中搖擺不定:不見她母女顯得自己刻薄無情;接見她母女嬪妃們怨聲載道,攻訐謾罵,一人一張嘴,什麼話都有。
長御見她扶額惆悵,怕她心軟被樊姬牽連,便將宮娥清退,和她說起悄悄話,同時分散她的注意力:「有一事奴婢覺得奇怪,娘娘還記得平陽公主來訪,特意帶了平陽侯過來,可巧當天陛下傳喚長公主入鞠園,莫不是陛下得了信,有意為之?」
衛皇后神色焦急,如坐針氈,想起劉徹對此次宮宴下達的指示:宗室宴會特恩准衛青和桑弘羊、上官桀三人參與其中。
衛青也算是皇親國戚,再加上他和平陽公主的事就差捅破窗戶紙,這個用意不難理解;可是桑弘羊和上官桀非劉非親,偏偏讓他們加入,這恐怕另有所圖。
長御又道:「奴婢盤問過公主身邊的侍女,當日公主沒有進入鞠園,而是在閣道觀賽,和公主同在一處的,還有鴛鸞殿的婢女周芒山。」
衛皇後身子微怔,質疑的目光投向長御:「這麼說李夫人也在?」
長御搖首,答道:「這倒沒有,李夫人當日並不在鞠園。」
衛皇后徘徊思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長御繼續說道:「長公主觀賽當天,鞠園內除了冠軍侯和關內侯李息外,還有兩位青年才俊,正是陛下最近提拔的臣子,叫做桑弘羊和上官桀。今夜宗室盛宴,陛下特恩准桑弘羊和上官桀共襄盛會,可謂大有深意。」
衛皇后神色僵住,攏了攏深衣,看向窗杦,明明衛長公主和平陽侯曹襄的婚事已經商定得八九不離十,只等向劉徹請旨賜婚,可萬萬沒想到劉徹算盤打得機靈,動起旁的念頭。
桑弘羊和上官桀在劉徹眼裡固然是個寶,可未必能讓女兒幸福啊!眼下雖炙手可熱,可前途能夠走到幾時還未可知,當年紅極一時的主父偃要才幹有才幹,要恩寵有恩寵,結果還是身敗名裂,落得個凄慘結尾。而曹襄家世擺在那裡,為人忠厚有義,性格十分溫順,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必定不會虧待女兒。
衛皇后憂心女兒的婚事,一時便顧不上樊姬母女。
李妍晨起后被一陣寒意侵襲,三下五除二趕緊去暖房取暖,裡面鋪陳著滿屋的氈毯,設置取暖專用的壁爐,黃門提前燃燒釋放出暖氣,供李妍取暖。她愜意地用完早膳,宮娥收拾食皿轉身出門,陳夢跟著進來傳話。
「夫人,合歡殿的邢夫人來了。」
「快請。」
李妍掀去腹前的暖氈,欲起身迎候邢夫人,可巧陳夢出門才傳話,邢夫人便樂呵呵地進來,駐足搓了搓手,哈出一口冷氣。
陳夢為她撣拭衣裙殘留的碎雪,邢夫人緊緊握住她的手,感動道:「一大早的這樣麻煩你,我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陳夢聞之一怔,忙陪笑道:「能為夫人效勞,是奴婢的榮幸。」
李妍起身相迎,向她福了福,然後邀請她入座,陳夢領著服侍邢夫人的侍女一道出門。
邢夫人同李妍圍爐而坐,掃了眼壁爐,然後看向李妍,兩頰雪中帶紅,像極一塊潔白無瑕的美玉,「下了一夜的雪,還以為今天會把路堵住,沒曾想尚能出門走動,真乃上天厚贈你我。」
「正是。」李妍點頭微笑,接著道,「難為夫人遠折而來,妾不勝欣喜。」
邢夫人湊近李妍,沖她隨和一笑:「妹妹這話說的見外,我心裡惦記著你,偏巧雪停了,請訓還早,故而想來看看你。」
李妍低頭羞笑,略顯歉意。按照禮數應該自己去合歡殿拜見她,反倒是她幾次三番登門拜訪自己。
「我有心去拜見夫人,無奈諸事耽擱,竟拖到現在。」李妍向她致歉,然後道,「聽聞蕭良人抱恙,原該去蘭林殿探望她才是。」
邢夫人快意道:「合歡殿和妹妹隔著遠,去一趟頗費些周張,妹妹侍奉陛下辛勞,天氣又冷弄不好傷了身子。不過妹妹說起蕭良人,我卻和她住得近,妹妹既想見她,擇日不如撞日?」
蕭良人平常不大與人走動,李妍也鮮少往蘭林殿去,同在宮中住,她既抱恙在身,總歸是要去看望她才好,既然邢夫人願意作陪,李妍便順水推舟應允下來:「就依夫人。」
黃門迅速備好車駕儀仗,李妍跟著邢夫人出門,乘車趕往蘭林殿探望蕭良人。
蘭林殿外宮娥黃門上前見禮,熱切地圍簇邢夫人並請她入殿,李妍被邢夫人挽著手臂大方入殿,如入無人之境,一點也不見外,心中不免暗嘆邢夫人與蕭良人交情匪淺。
李妍饒有興緻地品味起殿里的裝飾布局,屋內正中擺放雙繪金帛巫咸圖,描繪女巫率眾起舞祈求神降的場景,再看案幾擱置龜甲、蓍草和博山爐,升起裊裊雲霧,飄來淡淡的沉香味道,中間空地里則擺放一隻口徑巨大的銅鼎。
邢夫人拉著李妍同坐,指著銅鼎解釋道:「我與蕭妹妹同屬南郡,和她本家是一家,只是說來話長。南郡各地雖說風俗各異,然惑從巫祝大抵相干。在我的家鄉,不僅有巫覡率眾起舞祈求上天,更有巫師治病救人,只說這殿里的銅鼎,便是從蕭妹妹家鄉遠捎而來。」
李妍看了一眼銅鼎,愈發動容,這麼大一隻銅鼎從遙遠的南方寄來,勢必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此看來,蕭良人的家人一定很牽挂她。「幼時常聽長者言,巫師最擅蠱惑人心,不想也有行醫濟世的慈悲之心。」
「凡事有利也有弊,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邢夫人隆重結尾,李妍附和著點了點頭,說話間蕭良人婀娜的身段已然入了殿,手裡捧著一碟子梅花棗泥糕。
李妍張目望去,只見蕭良人身著信期綉墨藍羅絲錦袍,墨藍色絲絛挽垂雲髻,別插一隻晶瑩剔透的玉梅簪,看起來優雅嫻靜。
蕭良人走到二人面前,微微屈身致禮,李妍起身回禮,並稱讚道:「良人這身打扮清雅如蘭,可當得起殿名一個蘭字。」
「李夫人美譽,妾愧不敢當。」蕭良人略有羞澀地望著李妍,伸手撫了撫髮髻上的玉梅簪,沖李妍羨笑,「四皇子彌月宴當日,陛下取夫人玉簪搔頭,妾身至今難忘。這不?給自己安排上了……」
邢夫人拊掌大笑,伸手捏了捏蕭良人的腮,蕭良人則拈起一塊梅花棗泥糕,迅速塞入邢夫人口中,嬌聲嗔道:「我看姐姐不是惦記我,而是惦記著我宮裡的梅花棗泥糕,才會巴巴地來看我。」
邢夫人品嘗完棗泥糕,指著蕭良人笑罵:「小蹄子一張嘴,不知冤枉多少好人?」
蕭良人仰了仰頜,轉身給李妍遞上一塊:「李夫人嘗嘗味道如何?」
梅花棗泥糕外表嵌著梅花,聞著卻有股濃郁的棗泥香,李妍咬上一口細細品嘗:「聞著是棗香,吃起來有梅花味兒,甜而不膩。」
「我見寒梅吹落了可惜,做成鬆軟的糕點也不算枉費。」蕭良人轉眼打趣邢夫人,忙不迭地給她又塞上一塊。「若非糕點美味,邢姐姐又怎會常來看我?」
邢夫人笑得開懷,蕭良人亦復如是,二人率性歡笑,不必拘束,這種感覺滲進李妍心房,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這樣親密無間的快樂彷彿只屬於她們,不屬於自己。
她紅唇微抿,唉唉嘆了聲氣,默默地陪著她們取樂。請訓時間漸進,李妍和邢夫人趕去椒房殿,與蕭良人話別,蕭良人親自送她們乘車遠去。
西風漫卷,寒意入骨,吹亂了夷安公主的發,吹紅了她的小臉,她雖凍的小臉紅紫,目光卻很堅強,毫無嬌氣和抱怨,她靜靜地陪伴在母親身側,和她相依相伴。
嬪妃車輿儀仗接踵而至,雪地白茫茫一片,母女倆的身影格外顯眼,稍稍放眼一瞧,很容易看見樊姬和夷安公主。
許夫人駐足樊姬跟前,瞥了她和夷安公主一眼,心中甚是反感:「回回都拿女兒做文章,倒顯得我們不會生似的!」
樊姬置若罔聞,沒有理會許夫人,只是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
許夫人見她這般傲慢無禮,腹前的手臂咻地往下一甩,懊惱不已:「你雖是公主生母,可說到底只不過是個奴婢,既見了我為何不拜?」
魯氏、常氏跟在後面圍觀,正趕上許夫人一出熱鬧,魯氏見樊姬被許夫人侮辱,不免聯想到自身的境遇,比樊姬也好不到哪裡去,故羞赧不語。
常氏啼笑出聲,挖苦許夫人:「奴婢以為宮中上下皆敬重少使,才稱您一聲夫人,沒想到並非人人都這麼有心啊?」
許夫人聽到常氏在諷刺自己,急忙扭頭瞪了她一眼,不過沒把常氏嚇到,倒把她身後的魯氏嚇得唯唯諾諾。
魯氏攥了攥常氏的衣袖,旁觀著孤零零的樊姬,頓生憐憫:「樊姬著了涼,不太清醒,夫人還是不要同她見識吧?」
許夫人忽覺顏面掃地,不但沒有原諒樊姬,反而更加痛恨,當著夷安公主的面惡語辱罵:「賤婢果真是賤婢,殊不知尊卑有別!」
左童下車便聽到許夫人一番言論,哂笑而來:「怪道今天格外的冷,原來是猴子在山間充大王啊!」
許夫人轉頭一看來人是左童,內心更加煩躁:一個爹媽不識的牧犬女,看把她能耐的!於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恨意,當場譏諷:「長使此言差矣,猴子豈敢在山間充大王?不過嘛猴有猴道,狗有狗道,俗話說好狗不擋道!」
左童被她翻出老底來又恨又急,擼起袖子指著許夫人開嗓吼罵:「囂張的泥腿子,看我今天撕爛你的嘴!」
「我倒要好好教訓教訓你,有娘生沒娘養的潑皮!」許夫人不甘示弱,擼起袖子和左童針鋒相對。
左童怒火攻心,上去就抓許夫人的臉,許夫人逮著左童的秀髮使勁地薅,兩人扭打在一起,引來嬪妃與一眾宮娥、黃門圍觀。
邢夫人眼尖,還沒下車便注意到椒房殿外亂鬨哄的景象,外邊圍滿人跟著起鬨,她急忙下車走進人群中察看,左童與許夫人互相毆打,旋即目光嚴厲地看著圍觀的常氏和魯氏,厲聲申斥:「你們愣著做甚?還不快把人分開?」
常氏與魯氏被邢夫人瞅的害怕,誠惶誠恐地擠進去勸架,邢夫人又喚來椒房殿外值守的黃門,大傢伙齊心協力將毆打的兩人分開。
李妍趕來一探究竟,只見左童一頭秀髮亂成雞窩,許夫人臉上遍布爪痕,兩人喘著粗氣,互相干瞪著眼,沒分出個勝負,誰也不服氣誰。
邢夫人厭惡地匝了樊姬一眼,本想數落她幾句,忽聽長御出來傳話只好作罷。
眾妃齊聚殿內,衛皇后升座受禮,接著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將左童和許夫人雙雙訓誡一遍:「二位身為後宮嬪妃,理應謙讓守禮,為後宮女子做出表率,怎能不顧體面大打出手?」
左童認定許夫人理虧在先,故強勢辯白:「適才許夫人言及尊卑,責怪樊姬見她不拜,可她見我何曾拜過?」
許夫人一張臉被抓花,幾條紅印子根本遮不住,不只是疼得厲害,還是自覺理虧怕被問責,一時間跪在地上鬼哭狼嚎,衛皇后疲憊地撫了撫額,見她臉上一片淤青紅腫,只好息事寧人:「許夫人傷勢要緊,先行回宮讓太醫好好診治。」
「多謝娘娘,妾身告退。」許夫人收了哭聲,轉身準備撤離現場,走在左童身邊頓了頓,沖她得意地吐了吐舌。
左童氣得肺炸,就這樣放她走,不了了之?想當初自己不過偷偷溜了回狗,慘遭笞刑,怎麼到了許夫人這兒就不講宮規了?於是沖著衛皇后大聲嚷嚷:「皇後娘娘這不公平!」
中宮詹事陳掌狠厲地瞪了左童一眼,她心存畏懼,扁了扁嘴,不敢再犟下去,委屈巴交地回到自己的席上。
長御領著二皇子劉閎入殿給衛皇后請安,二皇子被傅母抱走,李妷伨帶著子女來給衛皇后請安。
衛皇后受禮后淺淺一笑,贊道:「二公主出落得亭亭玉立。」
李妷伨不願領情,淡淡回應:「皇後娘娘謬讚,二公主焉能比得過長公主?」
她言語總是輕慢,衛皇后不想和她絮叨,想起衛長公主的婚事,有些焦頭爛額。
邢夫人恭維道:「三皇子和四皇子英俊瀟洒,可謂人中龍鳳,八子真是好福氣。」
李妷伨聳了聳肩,沒有回應邢夫人,回到席位關心起外頭的樊姬:「聽聞樊姬和夷安公主一大早便來拜見皇後娘娘,如此煞費苦心令妾身無地自容。」
衛皇后本就對樊姬一事拿捏不定,聽李妷伨提及趕緊順坡下驢:「難為八子慈母之心,憐憫樊姬母女,既如此,請樊姬和公主入殿一敘。」
宮妃左右交耳,頗有微詞,李妷伨被自己搬起的石頭砸到腳,敢怒不敢言故鐵著臉。詹事陳掌出殿傳話,樊姬和夷安公主入殿請安,眼睫髮絲都蒙上一層霜白。
左童才剛因為樊姬和許夫人起了爭執,正愁沒地方撒氣,又來個李妷伨在眼前瞎晃,再一瞅她身邊的兒女,母豬下崽一生生一窩,氣的鼻孔直冒熱氣:「皇後娘娘雖說只有一個兒子,可陛下十分看重將他立為太子,可不像有些人,生那麼多兒子愣是沒一個瞧得上眼!」
嬪妃皆默不作聲,想笑又沒臉笑,大家眼神各異,彼此交錯。
衛皇后擔心引來鬩牆之禍,忙和氣謙遜地笑道:「諸皇子俱為天之驕子,據兒不過是沾了他舅舅的光而已。」
左童忽然一激靈,索性將李妷伨兄長李貞的醜事抖出來,宣之於眾:「要我說還是皇後娘娘的家人了得,大將軍威震匈奴立下赫赫戰功,為人處事依舊持正守節,斷不會做出殘害百姓之事。話說回來,八子難道就沒有好好勸過兄長?身為廣漢郡守不為民做主,反倒殘害百姓,真是天理不容!」
李妷伨臉色一陣蒼白,恨恨地睨了左童一眼,然後目光微轉直勾勾地盯住尹婕妤,兄弟拉垮的又何止自己一個!想當初尹婕妤娘家兄弟遭到清算一副狼狽的熊樣,就不信她能忘記?
李妷伨似笑非笑地看向眾人:「皇後娘娘兄弟固然爭氣,只可惜我和諸位姐妹卻沒有這麼爭氣的兄弟,如長使所說天理不容,我等還活著做甚?不如一頭碰死了乾淨?」
尹婕妤被她盯得花容失色,根本抬不起頭來。
李妍不由想起弟弟李季的抱怨,心中五味雜陳。
邢夫人眉眼冷淡,默不吱聲。
一瞬間氣氛凝重,表面寂靜,暗地裡波瀾翻湧,左童和李妷伨唇槍舌劍,致使這場相聚不歡而散。
李妍午睡后開始準備晚上的宴會,心急火燎地去沐浴更衣,並換上新織的絳紫花卉流雲曲裾,外罩珍珠綠松石雲肩,素色枝蔓蔽膝用長帶束於腰間,不論遠觀或者近看,盡顯雍容華貴的氣質。
李妍移步妝台緩緩坐定,捋了捋水氣蒙蒙的碎發,想起劉徹還在等待自己,不知道他會不會等得不耐煩,故扭頭去問吳丙:「陛下等了多久?他可急了?」
吳丙笑道:「陛下在簡室讀書,夫人不必著急。」
李妍聽罷放寬心去慢悠悠地捯飭自己,手執綿燕支勾繪黛眉,輕點面脂再塗抹唇脂,對著星雲紋菱花鏡一照,只見鏡中面如芙蓉,清麗優雅,於是心喜轉身,告訴篦頭宮娥,自己想梳理的髮式。
宮娥執篦為她梳理雲髻,青絲分成兩股,用素色絲絛束髮,挽成雙環,似兩隻蜿蜒纖細的靈蛇,俗稱「靈蛇雙環髻」,最後再用幾朵小絹花點綴在鬢髮兩側。
簡室大門敞開,劉徹在裡頭專心致志地研究學問,看得如痴如醉,渾然未覺李妍的到來。
她繞到他身後,伸手輕輕蒙住他的眼,捏著嗓子笑問:「陛下猜猜妾身是誰?」
劉徹一把抓住她的手,回首相望:「夫人進來,朕竟不知?」
李妍伸手環住他的脖,柔美的身體依偎著他的胸膛,兩眼望向他手中書簡,好奇道:「陛下在看什麼書?」
劉徹伸了伸手,將書簡露給她看,目光閃爍著笑意。
「春秋公羊?」李妍念出書名,不解何意。
劉徹凝望著她道:「春秋分三傳,一曰《春秋左氏傳》,二曰《春秋公羊傳》,三曰《春秋榖梁傳》。先帝在位時,公羊高撰春秋經文是為《公羊》,其要義貴在賞善罰惡,見善能賞,見惡能罰,使民知善而為,知惡不可為、亦不敢為。董公大雅之才,先帝時曾以善治《春秋經》置為博士,划春秋十二公為『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
「何為『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李妍明媚的雙眸眨巴眨巴地看著他。
劉徹徐徐道來:「所見者,謂昭定襄,於所傳聞之世,見治起於衰亂之中,故內其國而外諸夏;所聞者,謂隱桓庄閔僖,於所聞之世,見治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他的聲音愈加厚重,目光也變得無比深邃,一雙眼彷彿對世事洞若觀火。
如公羊微言之義,一個國家要歷經三世才能升太平,然而太平之世真能長長久久嗎?太平世后又將進入何世?亦或者太平衰微,此三世又將循環往複?
浩瀚的黑暗中,好似閃現一縷螢火,渺小的光,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劉徹自覺能夠捕捉到治世之奧妙,卻深感無奈不能將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萬事萬物都被命運之神主宰著,王者和國家似乎也不例外,天人之際究竟該如何參透?
李妍依偎在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對已知的探索,對未知的渴望,他內心迫切地想掌握治世法門,實現太平盛世。她目光微移,細心發現劉徹手裡的春秋經,書簡保留著明顯的御批痕迹,他用硃筆圈出裡面三句:「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撥亂世,反諸正」,「制春秋之義,以俟后聖」。
前面一句中提到的「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即春秋三世;而中間那句「撥亂世,反諸正」也不難理解,至於最後一句「制春秋之義,以俟后聖」,李妍卻不能理解:「妾斗膽敢問陛下,何為春秋之義?」
劉徹溫柔地揉了揉她的環髻,語調鏗鏘:「春秋微言之義,無外乎賞善罰惡,闡述世所遷異的道理,此乃治世之要務也。何以治理人世?尊祖愛親,勸子事父,推臣事君,故孔子有言『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此二學者,聖人之極致!」
說到聖人,李妍不禁想起鴻儒學舍的董仲舒,此人談吐不俗,舉止儒雅,學問造詣極高,不知為何朝廷沒有重用。
「妾有幸見過董公,深以為他可擔得起聖人二字。」
劉徹沒有反駁,低頭喘了口氣,表情微微凝重,從案幾前擺放的書簡中迅速倒騰,找出董仲舒的傑作拿給她看。
李妍接過書簡粗略看過,被滿篇的堯舜和仁義給繞暈,不過董公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很明白,故含笑虛勸:「董公對陛下寄予厚望,一心奉勸陛下推行王道,早日成為堯舜之君,陛下可不能枉費他一片至誠之心啊?」
劉徹臉有些綳不住,目光有些雜亂,那些張口閉口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的人,真要攤上大事砸在自己頭上,有冤無處訴的時候,看他們還要不要仁義!自己這些年來嚴厲打擊豪強宗室,為此飽受朝野詬病,董仲舒也好,昭平君也罷,這些都不能撼動自己的意志!
對於董仲舒,他惜之恨之,一代鴻儒,博學多識,卻不思懲惡揚善,整日里要仁要義。
劉徹訕訕數聲,怒極反笑:「禮曰『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論大道之行,聖賢如三王,皆以禮治世。豈不知湯伐夏桀,周武滅商,諸侯並起,天下紛亂,豈有禮治太平可言?禮分貴賤、彆強弱,徒使苟利者日趨驕縱,侵田霸產為禍一方,貧寒者無出頭之日,惶惶屈辱中了度殘生,朕甚憫之。做皇帝難,做個平民百姓更難,國家的法度若不能一視同仁,百姓便會效法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到那時天地失色,山河破碎,哀鴻遍野。苟利國家與黔首,朕必一以貫之!」
他的話一字一句重重砸落她的心弦,連貫起來彷彿自成大丈夫慷慨之歌,李妍聽得心口怦跳,遙想當年大哥栽在常山郡都尉吳克羣手中,自己投告無門,險些羊入虎口便心有餘悸,夏御房被主簿趙有權暗害,年紀輕輕便喪命,可是害死她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更無悔過之心。往事回首惟有觸目驚心,只有自己淋過雨,才會知道天晴的可貴,關起門來的事情可以用仁義和情理去調解,可是對待為非作歹之人決不能心慈手軟。
李妍起身向他深深福禮,仰慕之情溢於言表:「妾在市井流離,士宦皆懼廷尉,可見心中存有畏懼,才不敢胡作非為。陛下外攘匈奴,謀求長治久安;內防豪強,嚴懲作姦犯科之流,使天下百姓陳冤得雪,公明彰顯於世,如此壯舉,何談比不上堯舜之君啊?」
李妍由衷嘆服,內心有些雀躍,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他思路清晰,章法有度,極具魄力,勇敢地實現心中宏偉的藍圖,她發自內心地敬佩他,仰慕他。
「說得好,夫人。」劉徹眼裡布滿柔波,喉嚨微微蠕動,看著她充滿愛意的眼神無比心動,忽而歡喜,忽而緊張無比。
美麗多情的她,善解人意的她,值得擁有自己所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