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忍把卿卿負

第 95 章 忍把卿卿負

夜幕似織,烏雲如流,到了亥時,霜雪催急,簌簌而下似玉蝶凌空漫舞,合歡殿偏殿門一開,寒風湧入,已是燈爐俱滅,宮娥提燈照路圍擁著邢夫人和李妍,一行人浩蕩盪往寢殿方向行進。

寢殿外猶能窺見搖曳紅燭,宮娥布置寢具來回穿梭的倩影可見一斑,邢夫人笑盈盈拉著李妍的手,帶她進入卧房,清幽的花香立刻撲鼻而來,李妍不經意輕嗅,聞出薔薇花的香味,駐足問她:「夫人喜睞薔薇?」

邢夫人含笑點頭:「薔薇多生長於山間田叢,在南郡又叫做刺蘼,刺蘼花與根莖皆可入葯,每逢炎暑瘀滯,周野人家便會擇其莖葉,用以清熱化濕,商賈之流則采營實釀酒,常以日進斗金計,不過風聞朝廷要榷酒,怕是將來要損失不少。」

李妍蓮步輕移,來在幾前緩緩坐定,蛾眉顰蹙:「朝廷收回鹽鐵斷絕商賈錢利,如今又要榷酒酩,行商坐利之屬豈肯罷休?」

宮娥捧來盥盆,邢夫人凈了手來到幾前,挨著李妍坐,說話間很是從容:「朝廷榷酒眾說紛紜,目前來看,也只是說說而已,真要推行下去恐怕為時尚早。」

近來針對皇后的謠言鬧得人盡皆知,猶如一把利劍,看似指向皇后,實則是奔著劉徹來的,可見朝野風波暗涌,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泥潭,李妍驀地為劉徹捏了把冷汗。

宮娥備好熱水汗巾,服侍在李妍跟前,打斷了她的思緒,「請夫人凈面。」

李妍接過熱巾道了聲謝,凈面后被伺候著更衣,褪去外衣的剎那宛如剝開春筍,只留露單薄的裡衣,勾勒著玲瓏身段,橘黃的宮燈烘在臉上,屋內暖如春晝,饒是如此,冬夜依舊冷得瑟瑟發抖,她兩手微攏,對著掌心吹了兩口熱氣,快速地往帳子里鑽,身軀挪到床榻里側,蓋上厚實的錦被。

邢夫人凈了面換上輕薄裡衣,宮娥為她掀開錦被一角,邢夫人脫了履鑽進被窩,和李妍眼神一碰,促笑了一番。

宮娥息了幾盞燈魚貫而出,只留下床頭一盞豆形燈,孑影搖紅裝點著夜色。

邢夫人側身去看李妍,嬉笑著問:「妹妹入宮后除了陛下,可是第一次與人同衾共枕?」

李妍皓腕支撐著腦袋,勾著一絲回憶沉吟說:「妾年幼時無知無畏,不知禮儀為何物,常與張家姐姐同卧。」

「姐姐呢?」李妍張目垂問,燈火一晃,嵌入水眸,顯得格外明媚動人。

邢夫人眼底閃過一絲驚喜,無謂一笑:「我呀閑人一個,得了空兒便和蕭妹妹說話解悶。」

蕭良人少見,那日去看她,見邢夫人與她親如姐妹,那畫面別具溫情,李妍思及歷歷在目,忽然間浮現出李妷伨傲慢的嘴臉,她不僅對邢夫人充滿敵意,對旁人同樣愛搭不理,甚至言語譏諷,儼然一副大傢伙虧欠她的姿態,不知道她們之間曾經有什麼過節。

「這幾日請訓八子都病著,不見她人影,姐姐可去瞧過?她可病得厲害?」李妍茫然一想,巧言試探。

要說李妷伨那點彎彎繞,還能瞞得了誰?邢夫人搖首失笑:「她那是心病,縱使扁鵲在世,只怕醫得了病,也醫不了心。」

李妍似懂非懂,睜著一對困惑妙目看向邢夫人,搖首喟嘆:「我不明白。」

「她是個有主意的人,宮裡人人都長著十八個玲瓏心,只是願不願意戳破罷了。」邢夫人凝望著李妍迷惘的臉,索性和她說個明白,「李妷伨原來是太皇太後跟前養大的婢女,被太皇太后賜給陛下,故有幸脫了奴籍成為內御。長門宮院君長在太皇太后膝下,和李妷伨可算得半個總角之誼,況且又有太皇太后的恩情在,她自然對院君忠貞不二。」

李妍聽得在理,李妷伨的執念不難品味出,也許正如邢夫人所言,李妷伨感念太皇太后的恩情,對陳皇后被廢耿耿於懷,可是她為何要和衛皇後過意不去?

難道……

「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李妍繼續追問。

邢夫人回憶道:「建元五年我採選入宮,長門宮院君為椒房之主,要說她的脾氣絕不亞於陛下,是個相當難伺候的主子,仗著母親昔日從龍之功,不把旁人放在眼裡,凡事爭強好勝常常壓陛下一頭,就連太後娘娘都不敢說她一句不是。陛下前朝失意,哪裡顧得上她?建元六年太皇太后駕崩,院君從此失勢,陛下恩寵衛夫人,宮人皆以衛夫人為尊。」

《長門賦》中為情所困的女子,獨自在冷宮中徘徊,朝夕盼望著丈夫的到來,分明是個為愛所傷的深情女子,和邢夫人描述的陳皇后大相徑庭。

「姐姐後來見過院君嗎?」李妍身子有些發熱,露出半截身子透氣,睡意涌了上來,趴在枕邊有氣無力地問。

「當年她退居北宮曾見過一面,後來去了長門再沒有見過。」聊起往事,邢夫人如數家珍,「想當年陛下胸懷鵬志,徵召天下有識之士,納董仲舒策論,改正朔、易服色,一心想要革除弊政卻履遭挫折,只能忍氣吞聲遁入上林苑,直到太皇太后病故,才敢重振朝廷綱紀。不過革除弊政談何容易?三年不改父志是為孝,陛下迫使列侯就國,檢舉宗室及諸竇子弟,並下令解除函谷關禁令,遭到朝野詬病和謾罵,朝廷正卿認為他有違禮法;宗室王侯說他不念舊情,殘害手足;諸竇子弟大放厥詞指責他違背祖制,揚言太皇太後人走茶涼,更有甚者跪在太皇太后墳前哭了七天七夜。」

李妍聽得心驚膽寒,額上冒出冷汗,在她的印象中,劉徹是個嬉笑怒罵、生殺予奪的君主,沒曾想當年的他也是舉步艱難,克服重重磨難才能走到今天,並且取得輝煌的成就,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邢夫人話猶未盡:「咱們把話說回太後娘娘,太後為天下臣民之母,論身份何等尊貴?殊不知她也有她的難處,想她委曲求全了大半輩子,本以為母憑子貴能夠過上養尊處優的日子,可是陛下大權旁落,只能仰仗諸竇鼻息唯唯諾諾。陛下獨當一面后,太後娘娘才算苦盡甘來,可誰知好景不長,兒女們的婚姻俱都不幸,宮裡宮外鬧得雞犬不寧。在未央宮陛下同院君不睦,因其無子廢除后位,改立衛夫人;在宮外平陽侯曹壽、南宮侯張坐與隆慮侯陳蟜,三個女婿接連喪命,太後娘娘痛定思痛,不得不為公主們盤計終身大事,以汝陰侯夏侯頗尚平陽公主,張侯耏申尚南宮公主,隆慮公主早年無子,熬了許多年才生下昭平君,為了照顧孩子寡居至今。好容易兒女們的終身都有了著落,可以過上幾天含飴弄孫的日子,誰知自個兒身體反倒不濟,長年累月的病著,每日湯藥不離口,可見人生在世,沒有不難的!」

李妍靜靜地聆聽著她的訴說,彷彿太後娘娘的人生際遇就發生眼前,時也命也,這大概就是宿命。

邢夫人語重心長地說:「今夜既同妹妹推心置腹,有句話我想叮囑妹妹,天下男子並非人人都懂得憐香惜玉,妹妹身在福中可千萬要惜福啊?」

李妍忽地空白無措,呼吸微促,兩手攥緊被角,望著帳頂出了神,所思所感皆是劉徹,相愛相知的溫暖化作美妙的音符,在心弦上跳躍;人生無常的悲愴似霧霾霾消散不盡,縈繞五內,哀傷與溫存猶如交柯老樹纏繞在心底。仟韆仦哾

忽而帳垂燈滅,李妍往床里輕輕翻動身子,情不自禁地牽挂著劉徹,他那麼忙那麼累,這個時辰應該歇下了。

邢夫人背對著她,頭枕在腕上陷入往事,彷彿一切就發生在昨天,可是仔細去想,卻怎麼也想不起陳嬌的模樣,反倒是劉徹的臭臉格外清晰,大農令顏異死後,劉徹對李妍大發脾氣,宮人皆議論「李夫人見罪陛下,只怕要失寵」云云,可事實卻出乎意料,劉徹不但沒有冷落她,反而上趕著和好。

真不像他!

霜雪肆虐了一夜,曙色魚白才開始清凈,路面堆砌厚厚一層積雪,車軲轆無法暢行,邢夫人只好捨棄車駕,用完平旦食便和李妍互相攙扶,徒步趕往椒房殿請安。

樊姬早早候在椒房殿外,請求侍奉衛皇后,她穿著新織的蜀葵紅錦襖,站在遠處一觀,像極雪地里盛放的一樹紅梅,邢夫人冷漠地從樊姬身邊掠過,拉著李妍徑直往前走。

許夫人使出渾身解數瞟樊姬幾眼,不知廉恥的賤婢,跑出來丟人現眼!許夫人自己發泄不夠,拉著常氏和魯氏往邊上挪了一丈遠,常氏聽說樊姬想拉攏隆慮公主給自己貼金,心裡又酸又嫉妒,樂意加入許夫人的陣營,刻意和樊姬劃清界限,魯氏保持著跟屁蟲的一貫作風,常氏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左童對樊姬同樣沒有好感,不過她和許夫人一向失和,自然不屑與許夫人為伍,輕佻地做給樊姬看,往尹婕妤身邊靠攏,樊姬受盡冷落卻未氣餒,鎮靜地等候中宮宣見,夷安公主和昭平君的婚事一旦促成,她將母憑女貴成為劉家一員,常氏、魯氏之輩又算得了什麼?

等到殿門大開,嬪妃踩著積雪入殿,向衛皇后問安行禮,衛皇后依制受禮,嬪妃各自入席歸坐。

蘭林殿和昭陽殿的宮婢並肩入殿,各為其主向衛皇后告假。

「蕭良人身子尚未痊癒,特命奴婢向皇後娘娘求個恩典。」

「八子風寒未愈,不能向皇後娘娘請安,還望娘娘恕罪。」

衛皇后看著兩位宮娥表情微滯,蕭良人和李妷伨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先說蕭良人陳詞濫調,一年到頭抱恙在身,請安次數屈指可數,至於李妷伨每次要去長門宮,就找各種理由瞞天過海,寧願違反宮規,也不肯向自己求個恩典。

許夫人見皇后沒有發話,等不及數落李妷伨,眼珠子卻饒有興緻地往左童方向瞥:「八子也真是奇怪,學什麼不好,偏要學蕭姐姐生病?」

邢夫人接了話,笑道:「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許夫人冷淡地朝邢夫人翻了翻白眼,暗罵她睜眼說瞎話一心向著蕭良人!

左童心裡偷著樂,可算逮著機會讓李妷伨出醜,今天就要她吃不了兜著走,趕緊撩了裙擺跪在堂下,見縫插針似的揭發李妷伨:「皇後娘娘,妾要出首李八子!」

嬪妃齊刷刷看向左童,只見她傲氣凜然地朝昭陽殿婢女努嘴,一副胸有成竹的氣派,直瞅的那婢子慌張失色。

衛皇后一個頭兩個大,心想著左童哪壺不開提哪壺,她不想李妷伨出宮的事情鬧大,沒得到頭來陳嬌那點事又要被拿出來議論,趕緊拿話堵她:「長使慎言,不要傷了和氣。」

左童抬頭挺胸,高傲無比,這個時候她可顧不上皇后的臉面,自己報仇要緊,咬住李妷伨不放:「李八子欺上瞞下,擅自矯詔離宮,罪大惡極!請皇後娘娘明查!」

尹婕妤輕輕咳了一聲,暗示左童不要再滋生事端。

左童越發激動,繼續出首:「皇後娘娘若不信,不妨請掖門郎衛來問話,李八子假傳陛下旨意擅自離宮,所犯乃欺君之罪,當處以極刑!」

嚴肅的氣氛頓時變得聒噪,嬪妃七嘴八舌地討論起昔日的椒房之爭,說的繪聲繪色。李妍恨不能長出一對順風耳,勉強能聽見秦夜者和燕無涓的對話:

「秦姐姐可知,八子去了何處?」

「聽說長門宮那位病了,準是去看她!奔喪都沒她這麼勤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老子娘沒了?」

李妍看了會兒左童,又看了下衛皇后,她面無血色看起來有些頹喪,這裡面的文章恐怕沒那麼簡單,李妍收回餘光接著去看邢夫人,她氣定神閑地端坐,看起來毫無波瀾,洞悉一切的她根本用不著旁觀好奇。

衛皇后心煩意亂,給詹事陳掌打了個眼風,陳掌當即呵斷眾人,歸於平靜後衛皇后看向昭陽殿婢女,從容地問她:「八子可在昭陽殿養病?」

婢子年輕膽小,沒經歷過這麼大的陣仗,被衛皇后這麼一問,緊張的渾身打顫,完全亂了分寸,不但沒有捂住此事,反而哭喪著臉承認了:「八……八子……的確……不在宮中。」

衛皇后聽得瞠目結舌,沒想到這個婢子這麼不上道。

左童嘴翹的老高,志得意滿地環顧左右,彷彿向眾人宣告勝利。

衛皇后定了定神,囑咐長御:「知會永巷令,立刻去長門帶回李八子。」

「諾。」

長御前腳出門,邢夫人接著便起身向衛皇后請辭:「妾身子有些不適,先行回宮。」

衛皇后毫不遲疑地首肯,邢夫人當即瀟洒出門。

李妍琢磨著邢夫人的用意,很明顯她不想介入這趟渾水,再者說,留在這裡看皇后的笑話,似乎也不太妥當,還是先走為妙,因道:「妾宮中瑣事未決,恕不久留。」

衛皇后欣然允諾,李妍遂辭別趕回鴛鸞殿。

尹婕妤見狀也跟著起身告辭,秦夜者、燕無涓尾隨出殿,許夫人倒想留下來看個究竟,但一瞅皇后冷峻發白的臉色,想想還是走為上計,常氏、魯氏默默地跟在許夫人身後,其餘妃嬪也都自覺離席,故殿內只留下衛皇后和左童二人。

暖陽當空照,黃門清掃路面積雪,再加上暖陽當空照,雪已經消融了不少,李妍正準備登上油壁車,忽見尹婕妤便稍頓同她招呼一聲,然後乘車離開椒房殿。

抵達鴛鸞殿外,寥寥四個值守黃門,竟不像往常一樣熱心迎接,垂首立在原地紋絲不動,不言也不語,彷彿一個沒有氣息的人偶,李妍腹疑不止,從殿外一路走到殿內愣是不見人跡。

人都到哪去了呢?李妍和周芒山面面相覷,十分不解。

周芒山向四處觀望,兩位執事皆不見蹤影,其餘洒掃宮娥黃門也人間蒸發了一般,她向正殿方向跑,站在外邊往裡面瞅,發現正殿內人影茂密,於是往後招了招手,呼喚著李妍:「夫人!」

李妍疾行數十步,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正殿內宮娥黃門聚了一屋子,難道出了什麼亂子?她帶著滿腹狐疑向正殿疾行,發現裡頭並沒有擒拿問臟,顯然沒有什麼大問題,她鬆了口氣,從眾人身邊經過,不知為何他們像個假人,一點動靜也沒有,寂靜地可怕。

陳夢和吳丙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看她,宦者令彎腰狀如弓,目光清清冷冷。

李妍甚至開始質疑自己莫非身處夢境?抬頭一看劉徹,只見他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一雙冷目睥睨著眾生,彷彿隨時能把人送走。

李妍提起裙裾邁上階,心裡雜亂的很,劉徹案前擺放著豐盛早餐,但他連筷子都沒動一下。宦者令徐徐轉身,面朝李妍暗示道:「夫人有所不知,陛下早膳一口沒吃。」

劉徹一聽,耷拉著臉咆哮:「朕不吃!拿走!」

李妍看在眼裡無聲地笑,就沒見過像他這麼矯情的男人!不過昨晚在合歡殿玩得盡興,的確是把他忽略了。她小步顛簸地來到劉徹身後,非常識相地給他捏肩,沿著他利索的肩線揉了幾下,一臉無辜地問:「陛下不吃,難道胃口不好?」

劉徹哼哼地笑,一臉的孤冷自傲並拿話嗆她:「夫人博戲要緊,朕胃口好不好,很重要嗎?」

啊,看來真生氣了!李妍吐了吐舌,決定嘗試他的野路子,活學活用地甩鍋:「陛下不肯用膳,定是食丞做得不夠好!」

劉徹聽得懵圈,乍然回首,板著臉審視她,目光刻意拉長,陰陽怪氣地數落:「朕說的是誰,自己心裡應該有數。」

李妍繼續裝聾作啞,一本正經地忽悠:「妾明白了,定是宮人伺候不周,該罰!」

吳丙陳夢立刻伏地請罪,宮娥黃門嘩啦啦跪了一地,李妍揪住他的衣角晃了晃,眼睛一眨一眨的,又嬌氣又俏皮,劉徹愛之憐之,奮力將她拽入懷中,揉了揉她柔軟的腰肢,低頭找她的唇,狠狠地親了兩口,強勢問她:「知道朕說的是誰嗎?」

李妍捂著臉按頭承認,把頭藏進他的胸膛,然後將他推開,勸著劉徹吃完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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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和他的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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