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夫子
弄陽城內,不知何時多了三把黃紙傘,在陰沉的天色下一前一後地走著,兩側,偶有寒鴉嘶叫。
斷壁殘垣處,恰好有幾道塌落聲。
紅衣女子牽著秦綰綰的小手走在前方,少年郎則不緊不慢地跟著。
「學堂里最討人厭的就是那個蘇大胖了,成天吧唧吧唧嘴,口袋裡總有吃不完的東西,父親說他天生肚子里就是裝不夠,遲早能把所有的學問都能吃乾淨,我才不信呢,哪有人能吃得下這天地所有的學問呀,明明就是一個大大的貪吃鬼。」
「蘇大胖,是他的名字嗎?」
「不是不是,是我偷偷給他取得名兒。」
「那你給陳鹿靈偷偷取什麼名兒阿?」
「嘻嘻,他老是呆坐著,又那麼好看,我就叫他冰山美人兒,不過,和初意姐一比,還是初意姐更像美人兒。」
陳鹿靈有些吃味的聽著二人話里的閑趣,他尋思著,這小妮子可真是個馬屁精,偏生初意姐還愛吃這套。趕明兒,他天天擱初意姐耳旁喊,非要讓初意姐聽得耳朵起繭,笑個不停才是。
小妮子,要不是看在你對本小爺還不錯的份上,初意姐的手便借你牽上一牽,不然定要讓你嘗嘗本小爺親手做的「糖炒栗子」。
少年郎回首瞧了瞧,遠景已被雨霧籠罩,心想那些退去的烈馬會隱到何處?或許是尚未倒塌的房屋內,亦或許是某處深遠的小巷,也或許只是濕漉漉的雨地。如褪色的畫筆,總會在畫卷上殘留一些痕迹,直至被燈火照耀,才顯出那般的栩栩如生。
想到此處,陳鹿靈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他眺望著紅衣女子的背影,也不知那顏如玉口中的九品青玄究竟是武學何等境界,在這方面,他簡直一竅不通。
當下,少年郎搖了搖頭,目光卻無比堅定。
……
弄陽城外。
有人彷佛等了許久。
頭頂是一把黃紙傘,手裡還拿著一把。
「父親!」秦綰綰將黃紙傘遞於陳初意的手上,便歡喜地跑向了前者,無論雨勢,踩著水花便扎進了那人的懷裡。
「你這妮子,渾身都濕了透,送葯的反而成了吃藥的?急著出門也不帶傘。」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灰色長衫,摸著秦綰綰的頭責怪道。
「下次不敢了嘛……」秦綰綰靠在男子的衣角處,低著頭說道。
學堂的先生抬起頭,與正在收傘的陳初意以目示禮,旋即說道:「給你們添亂了。」
陳初意回禮道:「無礙,綰綰很乖。」
接著,那人又對稍遠一些的陳鹿靈說道:「下次讀書缺時,可要打手杖了。」說罷,轉身便要帶著秦綰綰離去。
「先生!」
陳鹿靈忽然喊道,「先生!請留步!」
雨里,那把攜著二人的黃紙傘駐足。
少年郎快步跟了上去。
陳初意便在原地等著,遠遠看著那傘前,少年郎站定拱手半躬。
「先生,那日您留下的案題,我已有答案了。」
「所謂天下三劍,為天子、諸侯、庶人之劍。而我等庶人因以亂世而起劍,從而棄文赴武,鋤強扶弱,殺士無為。以一人之怒,一人之劍,奪天下之耳目,引天下之劍來。」
灰衫布衣者淡然一笑,卻晃了晃頭,令陳鹿靈不解,也讓其身側的秦綰綰疑惑,冰山美人明明講得那麼深奧那麼好,為何父親還要搖頭呢?
「然則非也。」
「請先生解惑。
」
「你說一人之怒,一人之劍,又有何用?便如你我二人天地之間,又豈是一劍之距可比?」
聽得此話,陳初意抓得黃紙傘的手緊了起來。
「先生莫要玩笑,我怎可與先生相提並論?」
「玩笑?也是了。你一少年郎怎會知曉這世間大多的無奈。若有一日,真要引得天下之劍來,便不要躲在劍鋒之後。」
那人提了提黃紙傘的高度,便要行去。
可才走去幾步路。
陳鹿靈見狀,連忙追喊道:「先生的詩,我很喜歡!」
秦綰綰看著眼前愈來愈暗的天色,有些昏沉,看不清雨里的景,正如她有時候看不懂父親半夜獨自揮毫的深沉,也好似醉酒後的沉默。
灰衫布衣便站在雨里,寡言不語。
「孤舟懸樑去,羸馬破陳歸。」
陳鹿靈低聲吟出上句時,有人便跟著高吭道:
「腹有三千劍,簞食裹衣還!」
詩聲如飛雨疾來,豪氣如衝天而去。
「大楚有先生這樣的人在,談何而僵國?」
許久,隨著陳鹿靈的問話,那人才緩緩開口:「大楚永曆三年正月初七,我榜上有名,位列一百七三進士之首。那一年,我是狀元郎。大楚永曆五年伏月初二,因治理雍州府旱災後事重建末微之功,被調回京都任職。那一年,我是御史中丞。大楚永曆七年臘月十四,聖上病重殯天,廟堂名存實亡,到處買官鬻爵,多是爭權奪利。那一年,我辭官回鄉。都說北梁南陳二國合謀楚地,然則楚非亡於外,而亡於內也。所謂僵楚,不過玩笑已矣。」
「你身後的弄陽城便是印證!」
「先生……」
「文人以筆為刀不過如是,心中有劍奈何蒼穹無道!」
「武人以劍為筆難抵離騷,心中無劍如何砥礪山河!」
「小鹿靈,若有人真能曉得三劍之意,那亂世豈無安生之時?」
「若無磐石之念,自當歸於鄉野,安生活著便是。」
破舊的城牆上不知何時落下一塊青磚,在雨地里轟然碎裂。那猶在耳邊的話語振聾發聵,少年郎呆站在原處。
陳初意走到少年郎身側,目送雨幕里行去之人。
……
……
「文人以筆為刀不過如是,心中有劍奈何蒼穹無道!」
「武人以劍為筆難抵離騷,心中無劍如何砥礪山河!」
花白頭髮的老人傴僂著身子,他似望著蒼穹,無視這漫天的落雨,背著手默默道:「好一個大楚的秦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