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代郡客舍

第10章:代郡客舍

這天,正午剛過,涼風颯颯,漢塞與雁門關之間的枯黃草原上,多了兩道全副武裝的身影。

伯恢穿紅色皮革甲,負鐵制長劍,左腰別手弩,右腰戴箭筒,脖頸上掛一個褐色麻布包袱,裡面裝滿了「餱」,也就是烤硬的小米餅。不出意外的話,未來三天,二人都要吃這種堅硬如石的食物度日。

一想到這,他內心深處忽生一股疲憊感,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想什麼呢?」不一會兒,伯恢左手邊忽然傳來一道清朗聲,領先了他兩個身位的江顧,正回過頭,眨著明晃晃的眼睛,上下打量,「可是忘帶東西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非也。」伯恢回過神,急忙邁大步跟上,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江顧背後的竹簍中,忍不住說道:「燧長,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你說。」

「你背這麼多涼水作甚?」伯恢疑惑不解地指著江顧背著的翠綠色竹簍,裡面一個個裝滿水的黃色竹筒,隨著走路的動作,上下輕微顛簸,幾滴晶瑩的水珠甚至從竹塞的縫隙中流了出來,「我知『餱』難以下咽,可與其泡水吃,還不如多帶半竹筒腌野菜呢。」

「三天路程,多帶點水總沒錯。」江顧坦然一笑,兩隻手大拇指下意識放在肩膀與竹簍麻繩之間,減輕肩膀的勞累,一邊正常行進,一邊說道:「鑒於汝常年替人服役,趁此機會,吾正好叮囑幾句。」

伯恢一本正經,側耳傾聽。

「出門在外,一定要喝開水,千萬不要隨便飲用河流之水,尤其是匈奴境內的河水。」

江顧目光灼灼,沒有用微生物、寄生蟲這種空大話的形容詞,說了這些,大概會被人當成瘋子,倘若放在西方,還可能會被綁在火刑架上,微微一頓,用通俗易懂的話術解釋道:

「匈奴,蠻夷也!」

「親朋死後,不思祭拜,許多人反而習慣將屍體丟入水中,更有甚者,將得病的牛、羊丟進河水溺死,以防傳染給其他牲畜。因而,匈奴之地的許多水源,與我大漢鬧瘟疫村子附近的河流差不多,飲之極易生病,甚至感染瘟疫。」

伯恢走南闖北服役多年,見識還是有的,微微點頭,回憶道:「吾之前在右北平服役,臨伍有一燧手,自草原歸來后,腹脹難耐,頭痛欲裂,高燒不退,想來…他可能喝過蠻夷之地的水吧。」

江顧聆聽,沒有接過這個話茬。

事實上,在這個還未對匈奴進行大規模反攻的年代,戍邊士卒腹脹難耐,大半是因為飲食結構問題。

他們常年吃粟米,甚至是啃硬邦邦的「餱」。

在奶、蛋、肉、蔬菜攝入少的情況下,習慣吃粟米的北方戍卒尚且容易患上胃病,更別提那些來自吳楚之地,水土不服,又忽然改變飲食習慣的人了。

因此,相較於匈奴,胃病才是戍邊士卒最大的敵人,當然,風寒危害性與之並列。

伯恢自顧自地消化喝開水的知識,腦海中忽然萌生出一個問題,追問道:

「燧長,行軍時多原地休整,為了不暴露大軍位置,士卒通常只能喝涼水,吃餱(hóu:乾糧)。」

「既然匈奴之地水源直接飲用有感染瘟疫之風險,他日我漢家大軍攻入匈奴,要如何解決水源問題?」

他語氣稍微停頓,接著繼續陳述自己的疑問:「行軍勞累,士卒在紮營期間,必定要大量飲水。先不說柴火煮水是否夠用,若每隔幾天,就原地起防禦營壘煮水,

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摸清規律的匈奴騎兵晝夜騷擾,軍心疲憊。屆時,應該冒瘟疫泛濫之風險飲河水,還是選擇後者這個喪失戰鬥力的方案?」

「你覺得應該如何取捨?」江顧微笑,不答反問。

伯恢看著草原盡頭,連綿起伏、高聳入的恆山山脈,思考好半天,驀然扭頭,目光如炬,與江顧對視,大膽地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一個想法,為何不能把戰場放在我漢家邊境呢?引匈奴主力靠近,甚至是進入我漢家地界,再圍而殲之!此法,根本不僅不需擔心水源的安全性,亦能保證軍糧供給的連續性。」

「我不這麼認為。」江顧搖搖頭,說出自己的看法,「匈奴以騎兵為主,作戰追求分散成股,來去如風。只要單于腦袋沒被豬拱了,絕不會集結全部兵力,單線犯我邊境。」

「說得也是……匈奴人犯邊只是為了搶奪資源,人越多,每人到手的資源就越少,各部落不會同意這個方式。」伯恢尷尬撓撓頭,「那應如何對付匈奴?」

「培育良馬,訓練精騎,深入草原,以戰養戰。」江顧說出自己的看法,「自白登之圍后,我漢家在邊境設立許多馬場,或許,數十年前,漢家朝堂就曾有與匈奴以騎對騎的想法。」

「這可難說。」伯恢道:「那群追求無為而治的黃老之士,整天誦讀《德經》、《道經》,只講仁慈,不講仇恨,迂腐得很!比起出擊匈奴,我寧可相信養馬是為了充面子。」

江顧咧嘴一笑,頗感意外:「伯恢,你竟然不信黃老。」

「我讀《春秋》的……」

……

漢承秦制,將十二時辰中,19--21點這段時間稱作黃昏,據說這詞最早出自屈原的《離騷》:「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改路。」意思是約定黃昏為婚期,可在半路上卻改變了主意,乃屈原指責楚王對其不信任之意。

聽起來頗為悲憤,令人傷感,只是,江顧與伯恢趕了一下午路,又凍又餓,壓根沒有心情考究追思。

現在他們滿腦子只剩下一個淳樸的念頭:天黑前找個落腳的地方,再吃些東西。

如果辦不到,恐怕小命就丟在這了!

零下十幾度不說,冬天草原上食物稀缺,一不留神就會與捕食的狼群相遇。

到那時,恐怕死的比商鞅還慘。

二人為了活命,一咬牙,又翻過兩座光禿禿的小丘,沿著既定線路又走了五里。

終於,在夜色徹底降臨之前,他們在地平線上發現了一家以茅草為頂的破落客舍。

客舍坐落在一條小河的西岸,低寒氣溫讓彎曲連環的河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連堆在門外的兩個草垛也沒能倖免,表層也結了一層顆粒狀的白霜。

草垛旁的雞舍外,一位兩鬢斑白,穿褐色補丁衣裳的六旬老翁,正一邊學雞叫,一邊揮舞細柳條,慢吞吞地把雞往雞舍趕:「咯咯噠,咯咯咯噠……」

他工作正起勁兒的時候,拴在草垛柱子上的大黃狗突然毛髮炸裂,齜牙咧嘴,吠個不停。

有人來了?

老翁下意識抬頭,剛眯起渾濁的雙眸,還沒等眺望,面前就忽然多了兩個拿著武器的男人,頓時嚇得一激靈,顫顫巍巍道:「二位…」

江顧疲憊的聲音響起:「舍人,住店。」

待老翁徹底回過神,手中早已多了兩份記載「傳」、「信」的竹簡,還有十枚四銖錢,而那兩個突然出現的人卻已鑽進自家店中,靠牆而坐,拿出自帶的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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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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