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公孫牛
夜幕降臨,月明星稀,萬物歸於寂靜時,光湖裡里牆外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就是這裡了。」伯恢側身,指著堆滿了枯葉的牆根,朝江顧說道:「吾白天繞著里牆轉了一大圈,發現只有此處可以鑽進光湖裡,且通過之後,內側是一座巨大的乾草垛,除非把草垛移走,否則裡面的人絕對不可能發現牆壁破了洞。」
他說完,即刻蹲下,放下手中的長劍,用雙手小心翼翼撥開擋在牆外的枯雜草堆,只見用石塊、黃泥壘成的牆壁根,多了一個狗洞。
說是狗洞,直徑其實遠比狗的腰圍大,與成年男人的肩膀差不多寬,外側泥土還有許多戳痕,看樣子打洞之人當時用的劍,而非鐵鍬。
江顧借著月色,順勢趴下,瞪大眼珠往狗洞內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好像有東西擋住了另一頭,使得月光透不過去。
「打洞之人絕對沒安好心,不是公孫牛,也是一個惡賊,抓到定是大功一件。」江顧感嘆一聲,但考慮到裡面情況不明,決定先不進去。爬的時候,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防身,萬一剛露頭,就被刀劍伺候,死的豈不冤枉。他指著『里牆』外枯草遍地,甚至還有一些積雪的光禿禿樹林,提議道:「不過叔車說過,到了『里』外,一定不要急著進入,不妨在這外面設伏,守株待兔。」
伯恢對公孫牛戰鬥力有所忌憚,點頭同意這個方案,但是卻提出需求:「此番手弩張力僅一石(30公斤力左右),最遠射程約四十步,考慮到公孫牛身上可能穿著武州塞漢制皮甲,想要對其產生傷害,埋伏距離不能超過二十步。」
「這麼近?若被發現,他十息之內便能提劍殺來。」江顧頓了頓,遲疑了。
「兩個手弩先上弦預備,公孫牛出來后,我先射他兩箭,燧長你趁機開弓,依此法,十息可攻四箭,足矣!」伯恢面帶笑容,自信說道:「吾有信心讓其受傷,到時候即便殺過來,咱們也可與之一戰。」
「那就按你說的辦吧。」江顧一時間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再者,伯恢好歹也是右北平考核中的甲等,應該對其信任,於是贊同了這個方案,「將此地恢復原樣,先去遠處收集枯葉雜草,咱們覆蓋在身上以掩人耳目。」
「唯!」
其實,大晚上忙忙碌碌的,不止江顧和伯恢這兩個出差的人,僅與二人一牆之隔的光湖裡內,被武州塞通緝的兩個逃犯,趁著夜色,也躡手躡腳地開始了行動。
公孫牛人如其名,不僅身高九尺,還壯得跟頭牛似的,一襲黑衣,頭戴斗笠,再配上一把生鏽的青銅長劍,行走在黑夜中,宛如一位隱世不出的絕世殺神。
而他身後的杜喜恰與之相反,不僅身長剛七尺出頭,體型也相當肥碩,抱起手弩后,跟一隻獃滯的棕熊一般。
也不知當初第五部侯長怎麼想的,把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分到一塊。
不過,二人雖然體形不搭,但性格合得來,愛好也是相同。都喜歡架起一個小火堆,將活雞開膛破肚,再放在火上烤至兩面焦黃,這也是二人到了平城縣之後,專門偷雞吃原因。
話說,公孫牛每次在光湖裡偷雞的時候,都會想起在二十八燧隻手遮天的滋潤生活。遙想當時,自己把持著東西五里前往匈奴的路,那些想要走私的商賈經過時,都會留下幾隻新鮮的母雞,還有幾十枚四銖錢。
幾十枚錢公孫牛還沒放在眼裡,他在此做了十多年的燧長,
每月俸祿存下來的小金庫,早已超過五萬錢,真正讓他心動的是商賈留下來的雞。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一句,雁門關北方的漢家諸塞被身後的恆山山脈,死死地堵住退路,塞外的人想要進入大漢,就必須經過雁門關,這也是雁門關為何被譽為戰國時期九塞之首的緣故,守住此地,就能把匈奴死死地拒在北疆之外。
大漢孝文皇帝時期,匈奴人自知無法攻克雁門,為了侵略大漢,他們的兩支軍隊向西繞了一大圈,走了一個「と」形的路線,方才攻上郡、雲中,使得烽火通於甘泉、長安,接著出現周亞夫屯兵細柳的歷史事件。
雖然雁門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為了掌握防禦匈奴的主動權,大漢還是整修了秦時建立的武州塞,並且駐紮了上萬的士卒,這也導致高塞物價飆升,資源稀缺,吃肉極其奢侈。
哪怕公孫牛作為燧長,一個月有六百錢俸祿,也買不起多少肉食,更別說想要買肉還必須跋涉數百里,到侯官塞甚至是武州塞中購買了。
如果讓送糧官捎帶幾隻雞呢?
不太現實。
運糧官的任務是給諸塞運送足夠吃的粟米,車早就裝得滿滿的,哪有地方裝雞?再者說,即便能裝了,雞在半路把裝糧食的袋子戳破,粟米全灑光了,該如何是好?耽誤送糧,依軍法,腦袋是要搬家的。
至於送死雞……從武州塞到最邊上的烽燧,運糧官至少要趕七八天路,送到早就臭了,再惹出瘟疫,更是個大麻煩。
總之,除非運糧官急需用錢,否則壓根不會主動接受攜帶禽肉的託付。
這就導致,公孫牛與杜喜這兩個喜歡吃雞的人,只能依託走私商賈賄賂開開葷。
但有一個問題,走私商賈數量有限,且神出鬼沒,運氣不好的話,兩三個月也碰不到一次,尤其是二十八燧位置距離第五部太遠,這群商賈敢接近烽燧,必然已經收買了士吏,何必繞遠路從二十八燧出塞?從第十九燧一樣能出。因而,公孫牛曾經兩三個月沒能吃雞。
吃雞與吸煙、喝酒、追劇、跳廣場舞似的,短時間享受不到還好,一旦時間長了,這心窩子啊,癢滋滋的,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亂爬,令人夙夜難寐。
公孫牛自知不能坐以待斃,為了解決這個煩惱,他不再滿足接受走私商賈賄賂這種單一的方式,為何不能瞞著上頭,開闢一個新的賺錢方式呢?
說干就干!他和杜喜這麼一合計,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想出來一個好的點子:給人販子當中介。
人販子把綁架來的人,連同孝敬費用十隻雞,一起送到燧中;二人在巡邏的時候,往北邊多走二十里,與匈奴人的斥候接頭,把人賣到匈奴去,換一些大漢稀缺的貨物回來,運氣好的話,還能換些羊奶酒下飯;等人販子下次來送人的時候,他們會把上一次的報酬如實結算,不扣一分一毫。
這個方法,既解決了人販急於脫手的問題,又讓自己這個燧賺到了雞、酒等提成,還讓匈奴人笑嘻嘻地獲得了奴隸,實屬三家共贏。
不過二人為了安全考慮,在收人販子帶來的「貨物」時,只要女子。一是女子柔弱,方便控制;二是那些姿色上等的,容易賣出一個好價格;至於三嘛,當然是可以順道解決一下個人問題。
總之,這個運作模式,自二人八年前創立以來,就一直平穩運行,不僅吃到了雞,還賺得盆滿缽滿。
有一次,上面想委任公孫牛為侯長,都被他義正詞嚴的拒絕,有這麼好的事,誰願意去當那勞什子破侯長?
八年來,周邊燧手走了一批又一批,有些燧長甚至都成了侯長、侯丞,但由於公孫牛和杜喜,拜託士吏給侯官塞了些錢,得以一直留在此地,做著他們的中介買賣。
因為做得時間久,而且還會想方設法談價幫客戶賺取更多利潤,公孫牛、杜喜漸漸地在這個圈裡混出了名堂,許多老客戶還會介紹新的人販前來,甚至有些金盆洗手不幹了的客戶,在臨走之前還會專門過來告別。
多麼美好的過往!
想到這裡,公孫牛無限悵惘。
若非一個月前,那該死的運糧官發現了二人的好事,他們哪需連夜逃跑,以至於如今落到靠偷盜而活的地步?
「該死的運糧官!」公孫牛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牛兄,汝前些日子,為何不把那運糧官殺了?」這幾天的顛沛流離,讓杜喜心神俱疲,捧著外凸的肚子,終於沒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把那人殺了,再找幾個熟悉的匈奴人,讓他們裝裝樣子,如此,就能把殺人罪名全都推給蠻子了。」
「吾倒是想殺!可那人身手不在我之下,真打起來,不一定能贏。」斗笠下,公孫牛憤憤不平地冷哼,對矮了自己兩個頭的杜喜,解釋不動手的原因:「吾是不怕,但他如果魚死網破,先對汝下手,汝擋得住嗎?吾雖不是好人,但為了利益棄汝性命於不顧的事,做不出來。」
竟然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杜喜又驚又喜,欣慰地呼出口氣,聲音也變得柔和,抬頭好奇問道:「那運糧官如此厲害,難道在塞中考核也獲得了甲等?」
「嗯。」公孫牛點點頭,眸子中閃過一絲回憶,道:「吾記得他是第一侯官塞的燧手,當年考核的時候,近身搏殺不遜色於我,在軍事方面也有一定的見解,若能在武州塞再混跡個五六年,最少也是一個侯官。」
「第一侯官塞竟有如此人物!那群都尉、軍司馬真是瞎了眼,竟把一個人才安排成運糧官。」杜喜惋惜了一會兒,又問道:「此人家住何方?姓甚名誰?」
「此人籍貫我還真記不清了…」公孫牛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吾只記得,他好像來自吳楚之地……叫什麼…唐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