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北軍
光湖裡里牆外,熱淋淋的血灑了一地,冬日干硬開裂的黃土被軟化了。
江顧雙腿成弓步,橫握鐵劍,看著遠處打得正酣的伯恢、公孫牛,一時間竟插不上手。
二人不愧是邊境考核甲等,拼起命來,不遑多讓。
他們的打法並不像三國演義中陣前單挑那麼文藝,更沒有兩把武器抵在一塊角力拚勁兒的扯淡情況出現。拚命不是掰手腕!
這個關頭,以傷換傷,以傷換命,快速攻擊令對方受傷流血失去戰鬥力才是正解。
伯恢拿著劍,冷眼橫眉。
在對方穿著漢制紅皮革甲,鐵劍並不鋒利的情況下,他的每一擊必須用盡氣力,直打要害。
除橫劈兩肘外,專用劍刃專門刺向對方的面門、小腹以下的各個部位。
公孫牛亦是如此。
二人為了打中對方,有時不惜亮出破綻,引誘對方攻擊,以傷換傷。
公孫牛砍伯恢胳膊,伯恢直接刺向公孫牛的大腿,要麼都後退,要麼就同時見血。
短短片刻,二人渾身上下的皮開肉綻的位置就超過十處。
「汝這廝左肩中了一箭,竟然還有這麼強的戰鬥。」伯恢驚愕,後退五步緩了幾口氣,感受著左肋傷口傳來的痛楚,不由得吸了口涼氣。
「汝也不差!」公孫牛亢奮地扭扭脖子,從嘴裡吐出一口血痰,「服役十年間,能與吾打得難解難分的,沒有幾個,怪不得塞中只派了兩個人追捕。」
他眯著眸看了眼在大老遠觀戰的江顧,咧開嘴,對伯恢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汝這燧手都有如此本事,想來那燧長也不是尋常之輩吧?沒有上前以一敵二,甚是仁義!」
「拿下汝,吾一人足夠!」伯恢惡狠狠啐了口唾沫,又擺開拚命的姿勢,罵道:「堂堂七尺男兒,不思一刀一劍效命疆場,反而助紂為虐,為人販提供便利,汝祖宗的臉都被丟盡了!」
「大家各有所求罷了。能吃到雞,別說賣幾個人,把燧賣了又有何妨?」公孫牛桀然一笑,聽著狗洞傳來陣陣窸窸窣窣,略顯呆笨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是杜喜爬出來了,一邊死盯伯恢動作,一邊責怪:「喜兄,不是讓汝趕緊跑嗎?」
「吾不識路。」
公孫牛沒有戳破,欣慰一笑:「那汝還有力氣嗎?」
「有!」
說話之間,杜喜手中弓弩上弦了,欲要瞄準。
江顧見狀趕緊射出一矢,鎮住二人動作,驚呼:「伯恢,後撤防禦!」
伯恢很有自知之明,對付公孫牛已是心神俱憊,根本無法分神留意一旁的杜喜,不敢託大,又迅速後退數十步,一直到了江顧的身旁。
他沾滿鮮血的手在衣裳上抹了兩下,充滿歉意地作揖:「燧長,都怪吾心急,只射中一箭,沒能令其喪失戰力。」
「不怪你,誰能料到公孫牛出來的時候會拿著『盾牌』。」江顧苦笑,看著遠處地上那隻被弩箭射穿的銅釜,頗感無奈,兩個賊寇的警惕性比想象中的要高,看著滿身是傷的伯恢,關心道:「汝傷勢要緊嗎?要不今日先放此二獠一馬。」
「呵呵,放吾一馬?吾可不打算放爾等一馬!」公孫牛耳朵微微一動,聽到了二人的交談,抬頭大笑,狠聲道:「讓汝二人跑了,下次恐怕面對的就是平城縣尉的數百人馬了!今日,要麼爾死,要麼我亡!」
「牛兄,要不算了吧。」杜喜忌憚地挑了挑眉,「那燧手近身搏殺身手了得,
更何況邊上還有一個狀態全滿的年輕燧長。」
「怕甚?在吾受傷的情況下,那人依舊不肯出手。」公孫牛聲音洪亮,故意笑著說給兩方人聽,「若沒猜錯,爾這燧長剛上任不久吧?瞧這膽怯的模樣,打起架來定是個草包!不過,能領著人找到乃公藏身之處,值得讚揚。」
江顧臉色微變。
公孫牛的反應能力,比自己想的要高。
「原來是個狐假虎威的雛兒。」一旁的杜喜愣神,隨即反應過來,陰沉的臉色浮現一抹邪笑,「早說啊!吾亦在燧邊生活了十年,雖然沒殺過匈奴人,但守燧的時候,可殺過不少狼、熊。牛兄,看來今日老天站在吾儕這邊。」
「別啰唆了!燧長歸汝,持劍猛士歸吾!殺光之後,去河邊燉雞湯補身子!」
「唯!」
聽到吃雞,杜喜頓時來了動力,直接丟掉手弩,青銅劍出鞘,挺著肚子率先衝上去。
公孫牛緊跟其後,直奔伯恢而去。
相距十五步,不過二十米,對方已經衝鋒,恐慌急切情緒的衝擊下,手弩幾乎沒了作用。
江顧當機立斷,丟棄手弩,拔劍迎敵。
僅五秒鐘,雙方便短兵相接。
呯呯的清脆聲,在空蕩蕩的曠野回蕩。
杜喜吃雞肉養出來的豐滿體態,令其打架充滿了優勢。
每一擊,都震得江顧虎口生痛。
這要是砍在身上,絕對劍劍入骨。
「汝二人今日就把性命留下吧!」公孫牛戰意迸發,大喝一聲,看準時機,一腳踢倒伯恢,雙手死握劍柄,從上往下,瞄準後者上半身,猛地刺了上去。
「爾敢!」江顧目眥欲裂,欲要搭救,卻被杜喜死死纏住,因為分神,肩膀還被劈了幾劍,鮮血流出。
「死吧!」公孫牛發出勝利者的吶喊。
劍刃刺下來的時候,側面突然傳來一股衝擊力,使得劍鋒偏了三寸,插空了,徑直插進深土裡。
伯恢趁機起身,反給公孫牛一腳,把他踹開。
「還有埋伏?」
公孫牛站穩了,看著地上多了一根鐵制頭簇的箭矢,臉色猛然陰沉。
他已經被弓弩偷襲了一次,沒想到還有第二次。
擔心還有箭矢襲來,他一把將杜喜從戰鬥中拖出來,捂著傷口,快速後撤到狗洞的位置,忌憚的目光卻是放在百米之外,十多個正往此處衝來,身穿玄色(紅黑色)鐵甲的士卒身上。
玄色甲胄?
這是什麼軍隊?
武州塞中有這種打扮嗎?
公孫牛的大腦瘋狂運轉,企圖搞懂這群士卒的來歷,以及這群人的上司是誰,如果和自己有利益瓜葛,那一切還有轉機。
「燧長,汝何時向本地縣尉遞交的求助文書?」伯恢累倒在地,雖然痛得面色扭曲,好奇心卻絲毫不減。
「吾從未聯繫縣尉。」江顧也是疑惑,搖搖頭否認了這種做法。
「那他們從哪來的?」
江顧用劍將身上的褐衣撕成布條,趁這個功夫,把自己與伯恢的傷口纏繞起來,瞅著那群人的打扮,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沉吟片刻,道:「我朝戍邊士卒甲胄多為紅色皮甲,聽這群人跑動的聲音,明顯是鐵甲……玄色鐵甲,我只能想到一個來歷。」
「這群人來自長安!」公孫牛聽到這波分析,臉上血色褪去,面色慘白,想要收買的念頭蕩然全無,只是咬牙切齒地搶答,「北軍的人!」
「北軍?!」杜喜乍然一驚,「牛兄,你說得不會是那個北軍吧?他們怎麼來平城了……」
他作為大漢的土著,自幼就聽聞北軍的種種傳說。北軍,大漢主力部隊,駐紮在長安以北得名,由中尉卿管轄。
諸呂之亂,周勃、陳平掌控北軍,率兵入長安平叛的故事,他都能倒背如流。
杜喜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有和北軍交手的一天。
「準備逃吧。」公孫牛捂著傷口,不甘心地說道:「分頭逃,活下來的人負責照顧對方家眷。人販那裡,我前幾天已經託人聯繫了,算算時間,快的話,你我家眷應該已經收到消息北上了。」
杜喜倒是膽大:「北軍又如何?一群常年在長安養尊處優的玩意兒!牛兄你能以一敵十,咱們撤到光湖裡中,挾持人質,放手一搏吧。」
「難!」公孫牛嘆道。
二人商量對策之際,這群突如其來的北軍士卒已經趕到了剛才的戰場,並且把江顧與伯恢保護性地圍了起來。
為首之人撫開臉上猩紅傷疤旁的頭髮,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打趣道:「數月前,江兄弟隻身一人攔截我等時,可沒這麼落魄啊。」
「仲赤?」江顧瞳孔一縮,儼然認出來人「你是北軍的人?」
「曾經是。」仲赤道:「去歲周將軍絕食而死後,領兵將軍換了人,吾趁此時機退出北軍,到家上府中尋了一個護衛的差事。」
「汝之家上不簡單啊,竟然能弄到北軍甲胄。」江顧上下打量,「吾記得周亞夫將軍的罪名,貌似是私購甲胄。」
「此行職責特殊,故向北軍借了幾套。」仲赤笑吟吟的,沒有明說。
江顧識趣,沒繼續追問下去,只是判斷聶壹背後的人不簡單。
周亞夫因為甲胄之事剛死不到半年,這邊就敢頂風而上,看來應該是劉啟眼中的紅人,否則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膽子。
江顧作揖道:「兄長前來,可是為了助我二人一臂之力?」
「家上欲邀君一會,吾特來相請。」仲赤拱手還禮,笑容不減,「雖然拿人不在我等職責內,但此二人既然威脅江兄弟性命,拿了也無妨。」
他說完,揮揮手,四個士卒主動領命,提劍沖了上去。
「快跑!」公孫牛大驚失色,一把將杜喜推進狗洞,自己則拿劍拖住。
呼吸之間,場上又傳來了武器相接的聲音。
仲赤對手下很是自信,都懶得看打鬥現場,繼續與江顧談笑風生,拱手:「家上已經讓人在驛站準備了換洗衣裳,我等出發時,庖廚也開始做長安美食,估摸現在醫工也應到了……江兄弟能否賞臉?」
「貴家上來平城縣了?」
「然也!」
「見我所為何事?」
「郅都。」
原來是為了救郅都性命而來。
看來先前對聶壹說的事情,這位從長安來的大人物動心了,就是不知道,此人是否具備攪動長安風雲的本事。
郅都活命,雁門無戰事,諸燧可存。
不論如何,見上一面准沒錯。
江顧暗自決定,吐出一息,指著被人圍攻,已經開始搖搖欲墜的公孫牛,冷聲道:「此二獠將我大漢女子販到匈奴,為殺一儆百,要抓活的!」
「好說。」仲赤笑眯眯的,朝著先前四名士卒喊了一聲,「兄弟們,都聽清楚了吧?」
「屯長放心,吾儕下手有數。」
聽到這句話,江顧放下心來,對痛的大汗淋漓的伯恢說道:「走,先去包紮,然後再隨吾會會這位長安來的大人物!」
「這倒不急。」仲赤示意兩個人去牽馬,自己則耐心解釋:「家上有言,相會時或許會徹夜長談,江兄弟可先在驛站休整,等狀態恢復了,再見也不遲。」
「貴家上所圖非小啊。」江顧咧嘴一笑,閉上眼睛,捂著身上的傷口,緩了口氣,眼睛突然睜開,大義凌然道:「請轉告貴家上,吾累無妨,要事為先,郅都的事不能再拖了!若是願意,後天上午,可以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