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掘墓者
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華玉青還有多久的日月?
他倚在柱旁,滿眼的紅紗錦繡,鼻中也儘是些胭脂氣味,讓人無法清醒。
越是在這種地方,人便越會迷失自我,忘乎一切,最後沉醉。
窗。
窗外的寒氣是唯一能讓華玉青清醒下去的東西,而這扇窗子,也正好開在了他的左手邊。
月桂兒忽笑道:「青哥,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
不記得了,早就不記得了。
他現在只記得那扇寒窗,還有窗外刺耳的馬蹄聲,刺骨的風。
華玉青卻道:「我們見了幾百次,為何偏要記得第一次,而不是最後一次?」
月桂兒道:「你是不是糊塗了?過完最後一天之前,我又怎麼知道這是最後一天?」
華玉青喘息道:「你分明是知道的,否則也不至於用軟筋散。」
軟筋散是江湖上常見的毒,溶於水中,但凡藥性發作,便會全身癱軟,手腳冰涼。
月桂兒笑道:「你縱橫江湖這許多年,難道聞不出?」
華玉青冷冷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軟筋散本就無色無香,又有胭脂氣熏人,怎能輕易察覺?」
月桂兒嘆道:「不過,無論怎樣說,你都已經輸了。」
華玉青道:「你是說,你是費子七的人?」
月桂兒道:「至少,現在是這樣。」
心如死灰。
黑漆馬車已然停住,木輪掠過泥濘,留下四道極長的痕迹,通向遠處的天涯。
瘦馬嘶鳴,人已飛身下車。
風雪鈴動,這一次是因為來人。
來者絕對不善。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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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人比華玉青還要快。
那是一個渾身漆黑的人,正如同他的馬車。那人身穿一件黑裘袍,外面一件深色披風,腰間一把皮革刀鞘,腳下又是一對薄底黑靴。
如果把他放在長夜當中,是沒人能辨認出來的。
那人下了車,徑直走向青樓。
他左腳剛邁出,就已聽見「吱」的一聲。
他的眼神如鉤,只一轉眼便能嚇死迎客的老鴇子。
長凳上的人開口了:「閣下是找誰來的?」聲如碳火般沙啞。
那人不答,冷笑道:「你是誰?」
凳上人道:「在下姓寅名阮。」
那人搖頭道:「寅阮是個女人,你的嗓音卻是個男人。」
寅阮道:「是因為我小時吃炭,險些啞了。」
那人道:「可看你的身形,也不可能是女人的。」
寅阮笑道:「難道女人就一定要漂亮?」
她又道:「閣下是不是費子七?」
那人反笑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不過是嫖客一位,如何成了費子七?」
門外正寒,二人卻沒有進樓之意。
有時候人會麻木,面對敵人和嚴酷的寒冷。
寅阮從來沒有站起身,一直坐在那長凳上,等待費子七。
費子七也在等待。
可現在他等不了,因為在翠玉樓上,陣陣胭脂粉塵的深處,隱藏著一個江洋大盜。
而現在,那位江洋大盜還沒有要逃跑的意思,他甚至想會一會費子七。
可人猶未至,何必等死?
紅燈斜照,長凳上遠遠映出兩個人的影子;更可悲地說,是兩尊石像,不會動彈的石像。
石像本就不會動,可人終究還是會思考。
寅阮忽發問:「既然不是費子七,為什麼會佩一口滅門刀?」
費子七笑道:「我都沒拔刀,你就知道它是滅門刀?」
寅阮道:「你又如何說明它不是?」
費子七道:「只有拔刀?」
寅阮點頭:「只有拔刀。」
費子七淡淡地道:「你不必解釋的,到那時候,我自然會拔刀。」
寅阮笑了。這種笑並不歡快,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之下,任何人的笑都會是假笑、苦笑。
微涼,但無妨。
寅阮問道:「你說的那時候,是什麼時候?你睡覺的時候嗎?」
費子七道:「殺人的時候。」
寅阮道:「殺什麼人?」
費子七冷笑:「大盜展跖!」
寅阮道:「盜跖已死了幾千年,你又要去他的墓中翻出來?」
費子七道:「不僅要翻出來,還要在他的身上砍二十九刀。」
寅阮嘆道:「只可惜,那些棺材里的蟎蟲老鼠,就要黏在你的身上了。」
費子七冷冷道:「你無需告訴我的。」
寅阮道:「你也沒必要聽,是不是?反正我已經說了,說了就是說了。」
月已升,但長街依舊靜,人依舊冷,刀依舊快。
月已迫近,將一切壓抑在沉默和不言當中。
月影下,只剩一尊石像,佇立在秋風。
費子七早已踏入翠玉樓。紅藍色的珠串門帘在一襲黑衣之下,也已成為純黑。就算一盞燈放在他的身邊,也很難讓人覺察到。
一排烏雲吹入銀河當中。
從鏤花金木樓梯上走下一人迎客,竟是老鴇子。
老鴇子笑道:「是剛來這裡的吧?紅玉,快下來認認這位!」
費子七卻揮手:「不是剛來,不找紅玉。」
老鴇子還是笑著:「那您找誰?我現在拽她下來。」
費子七冷笑道:「我找一個兄弟。」
老鴇子嘆道:「這時候不早了,能留在這兒的,也都是熟客,你要找誰,跟我說就好?」
費子七道:「華玉青。」
老鴇子道:「他今天也好奇怪,沒來過這裡。往之前說,他每個月都要來二十回——」
費子七根本等不及。
只來二十回?如果他要等待整整二十天呢?
時間不等人,人更不等。
費子七隻揮一揮衣袖,老鴇子的人便已僵直,脊椎從頭涼到尾,竟有「咔吧」聲響。這一招快極,奪人穴道只在頃刻間。
周圍的人,無論嫖客還是妓女,都已停下手上的事情,亦或嘴上的事情,轉頭側目來看這朵烏雲。
胭脂氣很濃,但再濃不過殺人的氣息。
燭火燈紅,卻在費子七的身上暗下來。
甚至連竹葉青都灑在地上,妓女的淚和嫖客的口水也淌在地上。
翠玉樓正是一座宏偉的樓,眼下卻有屠殺場的味道。
就因為費子七!
一個嫖客突然喊道:「你是他媽什麼人!」
又一個道:「你是真不知道,這裡是翠玉樓,要找你那野娘,也不該來這!」
費子七笑了。這種笑是最讓人害怕的。
他又緩緩閉眼,吐了口氣。
就在所有人都要放鬆警惕時候,刀鞘晃動。
費子七要拔刀,就一定要碰刀鞘。殺人的或許不是刀鞘,但有刀鞘總歸是好的。也許哪一天不想動手,只需壓一壓刀鞘。
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刀下留人!」
費子七根本不回頭,就已猜到是寅阮。
寅阮厲聲道:「你要是真的殺柳下跖,就不要向別人拔刀!」
費子七道:「我做什麼事,要你來管嗎?」
寅阮道:「你可以不讓我管,但要先問過我的指頭!」
費子七冷笑道:「你終於承認了?」
寅阮道:「承認什麼?」
費子七道:「承認你指法高明。」
寅阮道:「我的指法再高,恐怕也沒有你的刀法強。」
費子七嘆道:「我的刀根本不快。」
除了寅阮,所有人都是一驚。
但凡走江湖的人,聽到這句話都會逃命,因為只有費子七才會說這句話,就連學他的人也沒有一個。
方才的嫖客已抖似篩糠,抬起一隻手,問道:「你是費子七?」
另一個也問:「大名鼎鼎的道門豪,費子七?」
他們彷彿已能看到下一刻的自己,屍首分離在空中,僅僅留下一處刀痕。
妓女中有不認識費子七的,看到這時,也害怕起來,癱在各自的男人身上。
費子七緩緩搖頭:「不是我。」
眾人長舒一口,正欲笑。
費子七突然道:「還能是誰?」
寅阮接道:「你這樣說,會不會讓棺材里的人都聽到,再跑出去?」
費子七道:「不會。棺材里的人已經是死人,既是死人,怎麼能跑?」
寅阮笑道:「你不會真的在和我說柳下跖的事情?」
費子七白了他一眼:「你要是這樣以為,也是可以的。」
寅阮嘆道:「看來你不傻。」
費子七道:「他根本不敢跑。」
寅阮問道:「為什麼?」
費子七冷冷道:「柳下跖,人稱白眉神,娼妓的守護神。他要是敢跑,又怎會以盜跖的名字自稱?」
寅阮忍不住道:「可我只是一個女人。」
費子七道:「哦?我看你連女人都不是。」
寅阮「呵」了一聲,道:「隨你怎樣說。」
她心裡清楚,費子七至少現在不敢拔刀,至少在找到盜跖的棺材之前。
翠玉樓還是翠玉樓,月亮還是月亮。
皓月當空,亥時過半,正是一輪圓月。月光遠遠打在樓梯上,打在老鴇子和嫖客們的臉上。
二樓的緊裡間,盜跖就在那間屋子。
他的確想跑,想隨著月光消失在古鎮,卻連走路的能力也沒有了。
人就是這樣奢靡。平時不注重的事物,往往在最需要它的那一刻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