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前1笑
燭夜。點燃一根蠟燭,看著蠟油滴落,融化在圓木桌上,最後被一陣涼風熄滅,永恆地凝固。
金燦的地板上滲出一股紫黑色的血,萬古寧靜般的長街竟有血色赤光。
人已麻木,從未清醒。
華玉青望著銅鏡,銅鏡里藏著月桂兒的倒影。
他現在才明白:刺骨的寒風只是刺骨,並不能讓人清醒。
倘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來這座古鎮,也不會偷費子七的滅門刀。
可那柄刀的確值錢,只轉手放在市面上,便有人出三千兩銀子。有人甚至出五十倍。
他們和華玉青一樣,缺的不是錢,更不缺這一口刀,而是缺這一個名頭。費子七用過的刀,誰不想拿過來掂一掂?誰又敢拿來掂一掂?
華玉青的確掂過,可現在他後悔。
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後悔,這就是一件。
他吐了口氣,道:「月桂兒,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好害我的?」
月桂兒笑道:「你就知道我是在害你?」
華玉青笑道:「你還在裝傻。在問那十六個人的時候,你心裡一定比我還了解他們。」
月桂兒道:「這可不一定。」
華玉青道:「不一定嗎?」
月桂兒點頭:「不一定的,就我來看,你今天至少能看見他們中的兩個。」
華玉青忽大笑道:「今天?」
月桂兒道:「就是今天。」
華玉青道:「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要是寒月十六了。我希望這一個時辰里,能趕快清醒過來。」
月桂兒道:「恐怕不行了。」
華玉青道:「你看我現在行不行?」
月桂兒道:「你要是真的清醒,就問不出這個問題了。」
華玉青一怔,心中也確實在想。
如果是真正的華玉青,沒有人給他下藥的時候,他會做什麼?
也許還是待在這裡,和月桂兒拉拉話。
但無論做些什麼,一定比現在要自在。
華玉青嘆道:「我沒來這裡時,無事一身輕,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偷什麼就偷什麼。」
月桂兒笑道:「你還惦記著偷什麼?」
華玉青咬了咬牙:「紫禁城外十八里,孫大少爺家的金絲枕頭;唐家堡的唐九,還有一把無情暗器扇;令狐輕的貼身衣裳里,夾著蠶鯨功的一頁秘籍!」
月桂兒終於笑出來了:「沒想到,你要偷的東西還是很多的。」
華玉青道:「這些東西,或許是有的,或許是沒有的。要去了才知道。」
月桂兒道:「那你又是聽誰說的?」
華玉青道:「李尋崖!」
月桂兒問道:「李尋崖是什麼人?」
華玉青笑道:「我憑什麼告訴你?」
月桂兒道:「就憑...」
華玉青搶道:「憑什麼?」
月桂兒笑道:「憑我羨慕你!」
華玉青道:「我一個小偷,又有什麼可羨慕的?」
月桂兒道:「你沒聽說過盜亦有道嗎?」
華玉青笑道:「那是柳下跖說出來胡扯的,倘若真的盜亦有道,又為什麼很少有人偷盜?」
月桂兒道:「我說的道,和你說的不是一回事。我羨慕的是你的道,你的道就是自己的道,和柳下跖有什麼關係?」
華玉青笑問道:「哦?」
月桂兒緩緩道:「你現在還能笑出來,就說明你還沒絕望。其實你到哪裡都不會絕望的,
是不是?」
華玉青沉思片刻,開口:「不是。我之所以笑,就是因為我想。」
月桂兒道:「想笑就能笑出來,難道還不值得羨慕?」
華玉青道:「難道你笑不出來?」
月桂兒點頭:「我笑不出來。」
華玉青忽然動了動,問道:「你知不知道,笑穴在什麼地方?」
月桂兒搖頭。
華玉青道:「笑穴在璇璣穴下二寸,你摸一摸就...」
月桂兒已略有怒色,道:「我問你李尋崖是誰,又不是問你笑穴!」
華玉青笑道:「是了是了,我現在可不敢不告訴你。」
月微醺,人微涼。
不知道還有多久,但很快了。
即便很快,也不能阻擋他的笑。
華玉青一定要笑出來,哪怕是死的那一刻。
他正笑著,門開了。
門開得並不突然。無論屋裡屋外的人,都早就做好準備。
沒有一觸即發。
燭光把寅阮和費子七的身形映在壁畫上,也將屋內的人照亮。
還是來了。
華玉青仍在笑,笑道:「老鴇子還要查我嗎?都是一年多的熟客了。」
費子七冷冰冰地道:「華玉青,你可看好了。」
華玉青道:「我看好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再給你三兩銀子做定金?」
費子七點頭。
華玉青摸了摸口袋,摸出幾兩碎銀子,數也不數,便雙指一夾,反手擲向費子七的胸口。
這碎銀又快又急,帶動呼呼風聲。
費子七隻是一揮手,幾枚銀子便握在手中,連聲音都發不出。
華玉青笑道:「夠不夠?」
費子七道:「不夠。」
華玉青問道:「還有多少?」
費子七冷笑道:「還要一個人的人頭。」
華玉青道:「誰的?」
費子七道:「盜跖。」
華玉青道:「你是說春秋時候的盜跖?」
費子七道:「不是春秋,是明朝。」
華玉青皺眉道:「明朝可沒有盜跖,我只聽過柳下言這個人,不知道是不是盜跖的弟弟?」
費子七緩緩道:「我再給你三句話的功夫。」
華玉青道:「已經開始了?」
費子七點頭。
華玉青笑道:「我方才那句,你不會也算上了?」
費子七道:「沒算。」
華玉青舒了口氣:「那就好。」
費子七臉一沉:「現在到了!」
華玉青臉上大驚,舉止間竟有些慌亂。
華玉青問道:「於是呢?三句之後,要做些什麼?」
費子七淡淡地道:「殺你。」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頁,上面用草書寫著「寒月十五圓月夜」。
華玉青嘆道:「你還是沒忘掉這件事。」
費子七道:「我永遠不會忘,我怕的是你忘了。」
華玉青問道:「我忘了嗎?」
費子七道:「就現在來看,你的確忘得一乾二淨。」
華玉青垂下目光:「這是我的不是。」
費子七道:「我不計較了,你拿命來償就足夠。」
華玉青笑道:「你還說得出來?」
費子七冷冷道:「如何說不出來?你還是沒有變化,就只是一個愛笑的小偷而已。」
華玉青道:「這話我不愛聽,想來你也不愛說的。」
費子七的確不愛說,因為他自己也是小偷,甚至做過強盜。
費子七臉色愈發陰暗:「華玉青,你究竟在等什麼?等我死在你面前?」
華玉青道:「我什麼也不在等。」
費子七笑道:「那你又為什麼不試著動一動?」
華玉青苦笑道:「我動不動,你說了不算。」
費子七道:「真的嗎?」
古鎮鐘聲。
整個古鎮籠罩在悠長的鐘聲當中。
華玉青正要說話,卻見月桂兒推了推他的身子。
月桂兒嘆道:「已經是寒月十六了。」
華玉青笑道:「費子七,現在如何?」
費子七道:「你以為拖過了一天,就能逃過死亡?」
華玉青道:「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去年清明的時候,就有人想取我的命。」
費子七道:「那人又何嘗不能是我?」
華玉青道:「是你?」
費子七搖頭:「不是。」
華玉青道:「如果是你,我就待不到十五了。所以你一定很盼望著昨天...」
費子七打斷:「但昨天就是昨天,今天就是今天,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華玉青怔了一下,笑道:「是!」
費子七也笑了,道:「可我說的,是殺寅阮的日子,-不是殺你的日子。」
華玉青道:「你現在腦子裡,除了殺我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嗎?」
費子七道:「沒有。」
華玉青問道:「就因為一把刀?」
費子七道:「就因為這一把刀。」
華玉青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誰讓我偷的刀?」
他很喜歡給別人講故事。
費子七道:「除了你自己,還能有誰?」
華玉青道:「人多的是,只要你想。」
費子七冷冷道:「可你若不想,誰又能逼你?」
華玉青沒有說話。
他也不想和這樣一個無聊的人說上一整天。在他看來,世上值得閑聊的人有不少,但絕對沒有費子七。
月桂兒忽開口:「李尋崖?」
費子七問道:「李尋崖是什麼人?」
月桂兒笑道:「這你別管。」
華玉青也跟笑:「你說得對,這個人的來頭你可別管。」
笑聲未落,一柄漆黑的刀,就已閃電般刺出,抵在華玉青的下巴上。
笑的人還在笑,拔刀的人還是那樣冰冷。
華玉青道:「我倒是希望你一刀殺了我,否則——」
費子七瞪了他一眼:「否則怎麼?」
華玉青指著他的鼻子,大笑道:「否則你的身後!」
刀才停住,背後就又有人衝來。
正是寅阮。
手指抬起,直直彈出去,也不過剎那間。
但高手過招,往往就在這剎那之間。
還在笑。
笑聲何時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