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雪鈴鐺
朱雀金絲東閣樓,徹夜難眠。
織女仍在繡衣,行針緩而緊。點穴卻完全不一樣,點穴靠的是快和准,靠的是出其不意。
明燭落地,銅影舞動,隨即被黑暗吞噬。
只剩下月光透過薄薄一層紙窗子,無力地蓋在床上。
一切都顯得寂靜,哪怕空氣中還瀰漫著華玉青的笑。
費子七已經不動了。
華玉青望著他深邃卻無神的眼,嘆道:「可惜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口刀!」
寅阮問道:「這有什麼可惜的?」
華玉青道:「你不是費子七,你永遠也懂不了。」
寅阮笑道:「就好像你是費子七?」
華玉青道:「我不是,但我能想象到他心裡的話。」
寅阮問道:「他在想什麼?」
華玉青突然厲聲道:「他在想,什麼時候才要戳穿你,什麼時候才能一刀殺了你!」
寅阮愣住:「你說什...」
話只說到這裡,也僅僅只能說到這裡。
不是他不願,而是他根本不能。
費子七本就沒被點住穴道!
刀尖已然插入寅阮的胸口,哪怕一寸都不到,也足以讓寅阮死在這裡。
華玉青笑道:「費子七,我沒說錯吧?」
費子七白他一眼:「你怎麼猜到的?」
華玉青道:「天下能逃開點穴的人,除了烏龜劍客就只有你了。」
費子七道:「他為什麼不知道?」
華玉青沉吟道:「他或許太自信了,自信不是一件好事的。」
費子七冷冷道:「我不想聽你講道理。」
華玉青大笑:「你已經迫不及待要知道他的身份了?倘若之前,我說上幾句大話,你也不會管的。」
費子七道:「我從來都不管別人,更不會管你。」
華玉青從來不知道「聽話」二字。只要自己想做的,都一定會做到,可別人一旦讓他做,他就堅決不去做了。
寅阮真的要死。
費子七隻是將刀尖插入,便已流了全身的血。
華玉青忽拂了拂衣袖,封住寅阮胸口附近的大**道,方才止住血。
費子七贊道:「好指法!」
華玉青笑道:「這可不是指法,這是擒拿手法。」
費子七道:「可是小落花手?」
華玉青搖頭:「小落花手不是這樣的。」
「的」字出口,他的手已探到費子七小腹之前。倘若沒有軟筋散,這一招「迴風舞」還能更快。
正是這樣優美迅速的一招,才是小落花手!
只聽得「啪」的一聲,費子七的刀身已擋在自己身前,撞在華玉青的右手上。
手骨或許折了,但對華玉青而言根本不要緊,因為他還有一隻手,能吃飯能擒拿的左手。
世上既有小落花手,就一定有大落花手的。
大落花手還是華玉青的獨門!
費子七忽笑道:「你是不是還想用大落花手?」
華玉青點頭:「還有巨大落花手,至少還有二十種招數!」
費子七嘆道:「可惜手只有一隻,對不對?」
華玉青道:「可是刀也只有一柄!」
費子七一驚,看向自己的漆黑的刀。
刀已破,鐵面上反著支離破碎的費子七的倒影!
原來,華玉青已經料到了這一步。有時候快並不是好事,而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
慢下來,反而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於是華玉青大笑:「如何?」
費子七冷冷道:「你的手呢?」
華玉青根本不看:「我的手需要你來管?這手永遠都是我的,碎了也是我的。」
費子七道:「那你就一輩子不敢看,一輩子都不敢用?」
華玉青笑道:「我想用就能用!」
果然是大落花手,果然是「樹成塵」!
傳說,古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會吸引來烏鴉和蛀蟲,讓它們掏空自己的樹榦,剩下的外殼,一陣狂風過後,便會僅僅剩下塵埃。
這一招也是如此,看似恐怖壓抑,實則不過虛招一個,巧也巧在他的后招無窮。
也許一切都註定。
但人永不註定。
費子七拔刀了!
從沒人見過黑色的光,因為黑色從來都不屬於光,從來都是光的對立面。
但費子七拔刀的瞬間,卻只剩下純黑,連慘淡的月光也照不進。
刀碎一地,可刀柄仍在。
二人同時停下來。
華玉青問道:「你現在還敢拔刀嗎?道門豪,你現在連刀也沒有!」
費子七卻冷冷道:「華玉青,你知不知道,這一年來我都做了什麼?」
華玉青笑了。
費子七道:「你笑什麼?」
華玉青笑道:「我只知道,有人在暴雨瀑布之中打坐,用沙塵和釘板洗澡。」
費子七嘆道:「可你知道,這不是最難做到的。」
華玉青承認:「如果你練過烏龜功,這些不過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到我都會。」
費子七道:「你是廢物嗎?」
華玉青也笑了,道:「我就是一個頭號大廢物,也要比你強。」
月桂兒啐道:「你怎麼會是?」
華玉青指著她:「難道說,你才是?」
月桂兒道:「我不是,你也不是。」
費子七道:「難道我是?」
華玉青笑道:「你更不是!」
寅阮已經倒下去了。
當月桂兒把她扶起來的時候,他們才看清楚寅阮的臉。
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正是及光大師。
他就倒在床旁,刀已拔出,血流已止。
華玉青問道:「他是及光大師?」
月桂兒蒼白著臉,道:「就是他。」
費子七道:「他偏要當寅阮,還偏偏遇到了我。」
華玉青冷笑道:「主要是遇上了你,倘若我是你的話,我一定不會殺他,最多也是切掉手指頭。」
月桂兒打了個寒戰:「這要比殺了他還難受,就像你們現在,一個手中無刀,另一個連手都不敢看。」
華玉青笑道:「不過——我們還有很多決戰的機會,至少一次。」
費子七道:「哪一次?」
問罷,風雪鈴響。
一對掛霜銅鈴浮在空中,白絲帶抖動成聲。
翠玉樓只剩一個空殼子,除這間屋以外,其餘人全都跑了。
但他們偏偏還要待在翠玉樓,還要待在屋裡。
月幽遠,月淡如星。
星又淡似銀河,融化在萬古。
等待最後一縷銀白的光消失,華玉青才緩緩開口:「四個月後。」
費子七道:「非要是四個月?」
華玉青道:「秋天不錯,但是冬天太冷。你的刀或許很好找,但我的手絕不,要想恢復完,至少要半年的。」
費子七道:「就因為這個?」
華玉青道:「難道你不想堂堂正正地打敗我?」
費子七忽笑道:「我可不可以學一學你?」
華玉青一怔:「學我?」
費子七悠悠地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殺了你,因為你是賊;但要我堂堂正正地打敗你,或許這輩子都做不到,因為你永遠都是華玉青。」
華玉青笑道:「我有這樣嚕嗦?」
費子七冷笑,搖頭。
死一樣寂靜的古鎮里,空蕩蕩逃亡著幽靈的長街上,一匹快馬被拴在了樹旁,飽受寒冷之苦。
華玉青去年來時也是如此,冷到讓人發抖。才將將寒月,便已活出了一月天的樣子。
他摸了摸額頭,又摸了摸月桂兒。
門關上,只剩下兩個人,兩個不知道說什麼好的人。
月桂兒忽問道:「你就這麼讓他走了?」
華玉青皺眉:「我沒有道理殺他。」
月桂兒道:「他想殺你,這算不算道理?」
華玉青道:「這隻算理由,不算道理。」
月桂兒躺在華玉青胸口,笑道:「如果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了我,這算不算道理?」
華玉青問道:「什麼道理?」他的臉已蒼白,看不出血色。
月桂兒道:「當然是救女人的道理了!」
華玉青道:「救人就是救人,-分什麼男人女人?難道是男人就可以不救,是女人就非要去救?」
月桂兒笑道:「倒不是我,就是田婆婆不答應。」
華玉青想了想田婆婆的事,突然放聲笑起來。
華玉青笑道:「你是說,那個自稱拳法第一的田婆婆?」
月桂兒道:「是她。」
華玉青道:「她不過是個習過武的混子,憑她武功,一萬個加在一起,也打不過我。」
月桂兒道:「青哥,她打人是從不用拳頭的,你不會沒有聽說過?」
華玉青問道:「這一點為什麼?」
月桂兒道:「因為她自己也清楚,這路拳法不過是嚇唬人用的。想三年前,我還見過她的人,只靠一張嘴便能打過二三十個人。」
華玉青笑道:「那是扯淡。」
月桂兒張大眼睛,示意並沒撒謊。
華玉青道:「你想讓我會會她?」
月桂兒道:「也許,但不是現在。」
癱軟在床上,還有女人陪你拉話聊天,閑時倒滿一兩清酒,配上一塊鮮花糕,這樣的日子,總算是神仙也過不上。
華玉青苦笑道:「你的軟筋散到底是下給誰的?」
月桂兒嘆道:「就是下給你的。那費子七說過,倘能給你下了這包軟筋散,就給我四百兩銀子贖身。」
華玉青問道:「多少兩?」
月桂兒道:「四百。」
華玉青笑道:「一千兩怎樣?你這樣的人,四百兩就能打發走了?」
月光下的銀票,赫然印著「壹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