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坊新春
過年
今天是年三十,早上還冷泠清清的,早飯後不久,慢慢就有人回家了,只是先一個后一個的回。不知什麼時候,家裡就擠不下人了。
路過起了個大早,和杯子一起去了坊街,在百貨店先跟杯子買了件衣服,接著又跟父母一人買了一件。臨走猶豫了一陣,又挑了一件棉衣。杯子在邊上嘖著嘴:哥,你發財了,一下買了八十多塊耶!不跟自己買一件。杯子抖抖抱在懷裡的衣服:這裡面沒你的吧!路過說:哥有衣服穿就行了,倒是你,這麼漂亮的臉蛋不穿漂亮衣服,那不委屈你的臉了。路過扭了扭杯子的瞼。杯子伸出舌頭,扮了個鬼臉。路過說:跟你買是買了,新衣服可不是白買的,你今天得幫我做件事。杯子立刻嘟起嘴:又是交換,幹什麼都是交換,我不幹!路過說:不買衣服你就不幫哥辦事了。杯子哼了一聲:你說吧!幹什麼?路過用手揉了揉杯子的頭髮:相約是你同學吧!杯子點點頭,疑惑地看著路過。路過從杯子懷裡拿走三件衣服,留下一件。你把這件衣服送相約家去,告訴她是她姐托我買的。杯子說:是相遇姐?杯子撲閃著眼球看路過:我送我送。又朝路過扮了個鬼臉:我知道怎麼回事了,我一定辦好!蹦著跳著走了。
路過回到家,見屋外屋檐下散散落落地站著他的兄弟姐妹,見他回來,有打招呼的,有不打招呼的,他也不熱情也不冷淡,徑直進了屋。廚房裡父親和母親圍著圍裙在灶旁忙活,一人在切菜一人在炒菜。飯桌上豆腐拿著毛筆在寫對聯。母親看到他,瞟了他一眼:回來了,杯子呢?路過說:路上碰到同學,可能要遲點回來。揚了揚手上的衣服:跟你們買的,放屋裡了。這時豆腐抬起頭:嗬!知道跟爸媽買衣服了,這兒子沒白養噢。路過沒搭理他,從他身邊走過去,豆腐的聲音跟在身後:誇你呢?買兩件衣服就得瑟,只怕還不夠花在你身上的利息。路過裝著沒聽見,去父母的房子放衣服。出來時豆腐又叫住他:秀才,幫我出副對聯,這對聯書上盡一些老一套,沒點新東西。路過橫了一眼豆腐:書上的東西你都看不上,我有什麼本事跟你出對聯。豆腐笑了笑:生氣了,小心眼。也用眼橫了下路過:你是我們家的文豪,不可能一副對聯都作不出來吧!隨便想一副,離我們近一點的,就把我們這茅棚里熱熱鬧鬧的春節寫一副。路過看看豆腐,豆腐朝他擠眉弄眼。那等我想想。路過看看屋內又望望房外,父母虔心地圍著灶台在做年飯,屋外幾個兄弟姐妹各自在玩耍,放鞭炮的,吃零食的,喊聲笑聲在屋外響成一片。路過雙手一拍:有了!茅棚屋下兩個英雄戲灶神,向陽坡上七條好漢鬧新春。豆腐一聽:好好好!朝他豎起大母指。把正做飯的父母驚得回過頭來,母親說:你們在幹什麼?一驚一乍的。豆腐說:絕對,我們家這副對聯今年要出名了。豆腐一邊寫對聯一邊驚叫著:橫聯!橫聯是什麼?路過說:沒橫聯,真沒想好。豆腐急了:橫聯不好就差點意思了。路過說:真沒有,就寫個春字吧!豆腐說:太單調了,一個字不夠。路過說:那就春滿堂,三個字總夠了吧!豆腐想了想:還算切題。就把對聯寫了,熬點米漿又把對聯貼在門框上,一邊貼還一邊念念有詞:這小子,糟蹋了。
初三又下雪了,父母在家裡有點呆不住了。想去廠里看看,剛打開門就被門外的大雪堵了回來。母親先退回屋內,嘴裡嘟囔著:這老天爺怎麼了,又下大雪了,
還讓不讓人活,去年的毛坯還凍在那,也不知還有多少能用的。母親心痛她做出的菜壇毛坯被凍壞了。昨晚起風時就嚷著要去廠里,被父親攔住才沒去成。
此刻父親站在門邊不停地朝外張望。時不時還把脖子伸長一點,像是想看得更遠一些,也像是在問天:這雪還要下多久啊。父親在門邊呆了好一會,才轉過頭對母親說:算了,不去了,看這陣勢只怕一時半會停不了。母親又嘟囔了一句:上個月就沒晴幾天,再這樣下去,老天爺是不想讓我們吃飯了。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歡,人們踏著雪去走街串巷,鄰里互訪。這下樟坊人可以安心地過年了。不同年齡段的人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說說話。就把年過得有滋有味了。
今年這個年似乎因為初三的這場大雪而延長了,人們只能躲在屋裡不再理會上班幹活的事,他們有充分的理由把牌打高興把酒喝出年味來。因為老天爺不讓他們上班幹活,往年初三天氣好的時候,絕大部分人已經在幹活了。沒辦法靠天吃飯是做窯人無法避開的,沒有太陽,陶坯就曬不幹,曬不幹就不能上釉,不能上釉就進不了窯,進不了窯就燒不出成品。每一個太陽天對於樟坊人來說是不能浪費的,尤其是冬春兩季,求一兩天太陽他們只差下跪求天了。所以年節對他們來說,永遠是次要的,首要的還是要有活干要有幹活的天氣,不然就吃不上飯,不然就活不下去。
今年老天爺像是跟樟坊人開了個玩笑,初三的雪只是開頭,接著又連下了三天,而且越下越大,出門都有點難了。
路過的父母更坐立不安了,特別是母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屋裡不停地走動,明顯有些失態了。父親一天就圍著灶台在轉,把做飯的任務從母親手上搶了過去。還時不時朝母親吼上一句:你晃什麼晃,晃得煩人!出去走走呀!母親也沒好臉色:怎麼出去呀!我又不會打牌也不會喝酒,讓人家嫌啊!
此時路過在裡屋躺在床上在看金庸,他在一個同學那裡借了一本《碧血劍》。聽到外面父母吵,就咳嗽了一聲:還在過年哩。外面的爭吵聲才漸漸停了下來。
路過沒去哪裡打牌喝酒,他不喜歡熱鬧。初三去幾個高中同學家溜了一圈,同學留他吃飯,他一一推脫了。只在一個痴迷金庸的同學那裡呆了一會,從他床頭枕頭下翻出了一本《碧血劍》,他如獲至寶,他也被金庸迷住了。事後想來,初三去同學家拜年只是一個幌子,他是沖金庸才去的。當然樟坊人有一個風俗,就是喜歡拜年,我去你家你來我屋,相互走走,說些吉利話,嘮嘮過去的年景和未來的打算,嗑嗑爪子喝點小酒,重在氣氛重在儀式,談什麼吃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走,哪怕在別人家門口站一站,說聲新年好!感覺就有了。正月里樟坊鎮鄰裡間的這種熱熱鬧鬧、融融洽洽是一副美麗的風景,令人神往。路過自然融入其中,也去向陽坡每家坐一坐,站一站,隔壁自然也去了。
姚大仙見到他,熱情非常,迎到門口,抓住路過的一隻手臂又是搖又是捏。不錯!不錯!手臂粗了不少,有肌肉了;今天必須給我面子,留下來吃飯。弄得路過有些不知所措。姚姨,跟你拜年,新年好!姚大仙說:彼此一樣、都好、都好!來找二毛的吧!在裡面。姚大仙朝裡屋嚕嚕嘴,叫道:二毛,大缸來了。姚大仙又沖路過說:跟你一個德性,就喜歡呆在家裡。路過笑笑,知道姚大仙嘴不饒人,心裡卻說:自己的兒女都看不慣,能饒過誰。路過向裡屋走去。
二毛在省城的一家紡織廠工作。傳說是姚大仙弄進去的。
這事在樟坊鎮風言風語過一陣,倒是住在向陽坡的人很少談及。
一種說法是說姚大仙娘家是省城人,紡織廠把她娘家的住房給佔了,補償不到位,她跑回娘家向紡織廠要說法,趁機把二毛塞進了紡織廠。持這種說法的人都豎大母指贊姚大仙,說她不愧是姚大仙,硬把地頭蛇給壓了。另一種說法是說姚大仙認識紡織廠的一個副廠長,姚大仙以前跟這個副廠長有一腿,所以沒費什麼勁就把二毛弄進去了。還說姚大仙年青時不太檢點,像副廠長這樣的相好在省城不下一打。姚大仙在她娘家那塊地方名聲不好,簡直是聲名狼藉,不然不會嫁到樟坊鎮這個小地方來。總之,在樟坊人眼裡姚大仙是一個傳奇一個人物,都不敢等閑視之。
二毛與路過是小學和初中同學,又是鄰居,一起玩泥巴和看螞蟻搬家長大的,是青梅竹馬的那種,只是二毛性格比四兩更內向,跟誰都半天悶不出一個屁來。路過跟她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倒還能說上幾句。
二毛初中畢業后就輟學了,進紡織廠前一直呆在家裡,從沒出去干過活,姚大仙數落過她無數回,她只當沒聽見,一聲不吭地蹲在一個角落裡,被罵急了就一股勁地掉眼淚。姚大仙見了無可奈何,急得直跺腳,上前用手點著二毛鼻子說:不知我前世作了什麼孽,老天派了你來跟我做對頭。二毛無動於衷,雙眼的淚珠流得更歡了。姚大仙實在沒轍了,嘴裡出著粗氣說:你就是我的祖宗,我怕你了。
從此姚大仙再也不提讓二毛出去幹活的事了。
其實二毛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不出去幹活不等於不在家裡幹活。她把家裡所有的家務都攬下了,洗衣做飯搞衛生,一天忙過不停。加上二毛又是那種手裡出活的人,家裡經她一弄一擺,彷彿就變樣了,每間房都弄得乾乾淨淨,緊緊有條,讓這舊廠房一下上了一層境界。姚大仙每次下班回家,見著乾淨的家和熱騰騰的飯菜,勞累勁一下就去了不少。就更不提讓二毛去幹活掙錢的事了。自己的閨女,養著就養著吧!只是心裡忍不住犯嘀咕:這閨女的心事也太重太深了,為了不出去幹活,把家裡的活都干出花來了。姚大仙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安。
誰知懶人有懶福,二毛坐在家裡等到了紡織廠的工作。姚大仙送二毛去紡織廠,臨離開時對二毛說:二毛,別的我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你的心勁,別那麼狠,活開點,女人嗎?找個疼自己的男人,生幾個娃,一輩子就過去了。二毛看著姚大仙:你在說什麼呀!雙手推著姚大仙的背:走吧,要趕不上回去的車了。姚大仙知道二毛現在還聽不懂她說的話,輕嘆了聲氣。
一晃眼二毛在紡織廠幹了一年多了,說是已提前定職定級,而且還是個技術能手。
二毛每個月回來休幾天假,有時也到路過家串串門,跟路過的家人說上三兩句話,如果路過不在家,站一會就走了。
雖然二毛跟路過接觸仍不多,還像以前那樣保持著一種不即不離,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路過從來沒有正視過這種關係。儘管姚大仙開過他與二毛的玩笑,兩家人也半真半假地在他倆身後指指點點。但路過沒當回事,二毛似乎也沒什麼反應。
不過二毛去紡織廠上班后,路過覺得他與二毛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反而覺得跟二毛有些疏遠了,而且這種疏遠是心理上的,是一種感覺。當初那個不聲不響的黃毛丫頭,現在卻是婷婷玉立,穿著時髦,一顰一笑都透著一股清新的氣息,不免讓路過對她刮目相看。
最重要的是,現在二毛會主動來找他,主動找些話題跟他聊。雖然仍說話不多,但與從前比,簡直換了個人。
路過雖然不排斥這樣的接觸,但也沒有顯出熱情來,這個同學加鄰居就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天天能見,又天天忽視,想打招呼就打個招呼,不想說話就視而不見。但現在有些不同了,二毛一身春風、滿面容光地走向他,行為和言語帶著露骨的自信。讓路過感到壓力感到不適。
路過原本只想去姚大仙家拜個年,完成一個禮節,家裡呆著又有點煩父母動不動就吵嘴。
沒想到他一過來,姚大仙那麼熱情,又把他的過來硬往二毛身上扯。路過無奈,只好去見二毛,二毛此時在裡屋門口探出頭:來了,沒出去玩。路過說:雪大,來跟姚姨拜個年。二毛把路過讓進屋,屋裡升著一灶木炭火,旁邊一張小桌,桌上擺了幾個大小不一的碟子,碟子里放著瓜子、花生、糖果之類的食品,也就是樟坊人過年家家戶戶都擺放的幾樣,區別不會太大。這樣的迎客要到元宵之後,不過愈往後,擺的食品碟子會逐漸喊少。因為越往後年貨就慢慢吃完了。鎮上有一句關於拜年的俗語:初一崽(兒子),初二郎(女婿),初三初四拜團坊,拜年拜到初七八,罈罈罐罐空塌塌。也形象地概括了樟坊人過年的習慣和經濟能力。
路過落坐一會兒,姚大仙就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豆子芝麻茶。這又是樟坊人的一絕。
這樣的茶稱為煎茶,用樟坊人自己生產的陶罐,先放入茶葉,然後往陶罐中倒入剛燒開的開水,再用筷子頭把生薑在碗里搗碎,放上適量的鹽,再放入炒熟的小豌豆和芝麻,然後倒入陶罐開水中。一罐滾燙香氣撲鼻的煎茶就做出來了,再視客人多少,分別篩入碗中讓客人慢慢享用。特別是冬天,吃上一碗煎茶,鹽而不咸,辣而不辛,香而不膩,滾茶入口,津生喉滑,口齒留香,祛寒保暖,快意莫明。此茶又稱豆子芝麻茶或姜鹽茶。
路過接過茶喝了一口,姚大仙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說:你跟二毛聊,我去做飯,不許走啊!走了姚姨要生氣的。反轉身出去了。路過沒法,只好在炭火旁坐了下來,可一時又不知跟二毛說什麼?略顯尷尬,弄得二毛也無語了。一時房間里寂靜無聲,只有炭火盤裡的木炭叭叭作響,火星蹦跳。
不知多久路過終於開口了:過年休幾天假。二毛說:初六上班,就是明天吧!路過說:明天就走了,還沒去我家吃餐飯哩!二毛低垂的眼眸向上一跳,看著路過說:我媽不是留你吃飯了嗎?哪家吃不是一樣。路過也看了眼二毛,轉了話題:你們廠都織些什麼布,往不往外面銷,聽說現在有人在做布生意,說是能從紡織廠直接拿貨,要便宜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二毛眼忽地睜大了,直視著路過:你想去做生意?去賣布?路過說:沒有,只是問問,現在政策好像不允許吧!郝強那天跟我說了一嘴,說廣東深圳那邊可以,什麼都可以搗騰,他想去那邊。二毛眨了眨眼晴,郝強,就是那個大嘴巴,吹牛吧。路過說:你們廠的布是怎麼銷售的,還是按國家計劃分配到商店銷售嗎?這個我不清楚,應該是吧!現在買布、不是還要布票嗎?反正廠里是不賣布的。二毛猶豫了一下又說:不過我聽說有些地方買布不要布票了,年前我一個同事去上海出差買了件衣服,就沒用布票。二毛再次疑惑地打量路過。你怎麼了,七廠的活沒幹了。路過說:停了,好像不會再開工了,說是新上的項目被一廠爭過去了,不能重複再上。哎!不說這些了,總要找點活干養活自己吧!學做窯(陶瓷)我恐怕遲了,學不會了,只能去干苦力,像我這樣的人,又干不過人家;所以想想,看能不能幹點別的。路過說完站起身:不跟你聊了,我還是去找找郝強吧!爭取去深圳看看。二毛也跟著站起身:我媽的飯都快做好了,吃了再走吧!路過說:下次吧!下次你回來我請你。路過出了房門,朝在廚房裡做飯的姚大仙的背影說:姚姨,我有點事,我得出去下,下次再來吃。姚大仙轉過背:都做好了,馬上可以吃,有事也不在乎一頓飯的工夫。路過沒答話,背已閃到門外,外面雪還在下,成幹上萬的雪花兒漫天飛舞,你擠我搡地在空中打架、嘻戲,又像成心向天地炫耀自己曼妙的身姿。路過看了看天:好雪,又下大了。一頭扎進大雪中,也不回隔壁的家,徑直朝向陽坡下走去。二毛站在門口,想叫住路過,張了張嘴,卻沒聲音。心說: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悵然若失地看著路過瘦長的背影消失在向陽坡上。
南下
路過他們從廣州帶回來了三袋舊服裝,按袋買的。他們的錢進不了多少新服裝,最後三人一合計,就買了三袋舊服裝。袋裡都是舊貨,五六成新,好的八九成新,有西裝西褲牛仔褲襯衣等。其中一袋是女裝,衣服的成色也還行。三人打開袋一看,覺得不錯,這種衣服樟坊人別說穿就是見也沒見過。只是揉在袋裡都是皺巴巴的,買回來怎麼弄平整是個問題。相遇說好辦,用熨斗熨一熨就行了。於是三人背著三袋舊衣服回到樟坊鎮。雖然沒有想像中那麼大的收穫,但也沒有白去。
初到深圳時,汽車一路過去,他們見到的深圳卻是塵土飛揚,到處都在建高樓大廈,到處都是已建好和沒建好的工廠,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招聘廣告。路過他們一路過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新奇興奮嚮往不安失落,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他們都有一種感覺:這次不會白來。
他們就近在汽車站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館住了下來。白天四處打聽有什麼生意可以做,但打聽來打聽去,並沒見到好做的生意,也不像傳說的那樣,深圳到處是黃金,彎一彎腰就能撿到。見到是行色匆匆,忙碌不停的人群,工廠里很早上班很晚才下班的工人。
當然這次他們主要是奔服裝來的,可問來問去,深圳並沒有這樣的服裝市場。有人告訴他們,做服裝來錯地方了,應該去廣洲,廣州那邊才有大型的服裝市場,只要有錢,廣州什麼服裝都能買到,還有進口的舊服裝,可以按袋買,深圳這地方現在缺的是幹活的,你們沒看見?蓋了這麼多工廠,缺的是工人,如果想打工,去哪家都能進,深圳最缺的是人。路過他們這才弄明白他們來錯地方了。在廣州下火車后一刻都沒停,就坐汽車直奔深圳了。
郝強一股勁地自責,是他沒弄清情況,就瞎奔到這裡來了。相遇說:也沒什麼?就當出來玩一趟,鄉巴佬見見世面也不錯,你們看這麼多高樓大廈,還在建哩!還不知要建多少,我倒是有點喜歡這裡了,我覺得沒白來,要不幹脆就去哪家工廠打工算了。相遇笑嘻嘻地說。打工?我第一次聽見這個詞。相遇頓了頓又說:怎麼不是做工或者工作,打工是打工廠還是打工人呢?相遇自顧說笑著。郝強打斷了相遇的話:姑奶奶,你就貧吧!我們是來做服裝生意的,不是來旅遊觀光的,要玩也不該來這磚頭水泥成堆的地方吧!我看還是去廣州吧,別把錢冤枉丟在這裡。路過接過話:別急,先把情況了解清楚再說,冒然去廣州又不是那麼回事怎麼辦,遲回一兩天也用不了多少錢,我們來一趟深圳也不容易,聽說這裡在建經濟特區,要開一個對外貿易窗口;看一看,了解了解,也沒壞處。路過看看相遇:鄉巴佬,見見世面,對吧!跟相遇相視一笑:我也有點喜歡這裡了。
路過他們把衣服弄回樟坊,路上又歷經了幾次小艱難和小周折。麻袋一路火車汽車輪船過來,挪上拿下,流了不少的汗,費了吃奶的勁,但總算運回了樟坊鎮。
接著他們又煩惱為衣服尋找存放的地方。誰家都不大,家裡都是連轉身的地都沒有,存三個大麻袋,想都別想,再則他們這事幹得有些出格,在樟坊鎮算頭一份,加上又是瞞著家裡人乾的,誰敢把麻袋往家裡放。
又是一番周折,相遇終於在六廠找到一間房子,算是為三個麻袋找到了安身地。
然而對這三個麻袋的處理後來變得十分棘手了,當初他們頭腦一熱。不顧後果地買進了這三個麻袋,並沒有周詳的計劃,甚至沒有想過如何把這三個麻袋裡的衣服再賣出去,把自己投入的錢掙回來,他們只是一時高興,去一趟廣州深圳不容易,無論如何都得帶點東西回來,最初帶貨回樟坊的目的一定要達到,他們就是這樣簡單地朝著事先設定的目標義無反顧地買下了三袋垃圾,他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他們甚至還為此興奮,至於這三袋衣服的命運,他們從來沒想過。
面對三袋皺皺巴巴的衣服,開始他們還有點熱情,買了一個熨斗,開始了裁縫才做的工作,可這隻能業餘乾乾,逢著誰有工夫才去弄一弄,而且不懂熨燙,技術粗糙,效率低下,弄了好幾個月,也沒弄出幾件像樣的衣服來,時間愈往後,心勁卻一點點在減退,到後來就很少有人去那裡了。
路過就更不要說了,為了糊口,他加入了陶姿碼頭搬運工的行例,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哪裡還有力氣去熨衣服,甚至連問都懶得問了。郝強就更不用說了,每天從煉泥車間挑土去好幾個廠點,比路過更累。稍好一點的是相遇了,她畢竟是在坐辦公室,但也是個臨時工,掙不了幾個錢。而且她對自己的工作一直有抵觸情緒,她並不想去六廠干這份活,是迫於她父親的壓力才去的。她最恨恨不平的是她覺得她的這份工作是通過交易換來的,她父親替她做主把她許給了六廠廠長的兒子。高中畢業之後,六廠廠長范東江就讓她進了六廠辦公室,零時幹些打雜的活。她本不想去,也求過父親就讓她呆在基建科,基建科又近,就在家旁邊,又何必捨近求遠呢?父親說基建科不能進,他這裡不允許親屬進來,這是他定的規矩,他不能自己破壞,再說你范伯伯那麼喜歡你,是他提出讓你去他那裡的,這件事沒有商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相遇拗不過父親,也不想讓父親多操心。她知道父親帶著她們三姐妹不容易,可以說既當爹又當媽,什麼事都是他一個人操持。母親一直賴在省城不回來,去年過年回家待了三天就走了,三天相遇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甚至連正眼都沒瞧過母親。在她心裡這個母親已名存實亡了,她甚至不願意去想和母親有關的任何事,一旦想起就恨得牙根緊咬,為母親也為自己感到羞愧。
裝卸工一路干下來路過居然就沒再換活幹了。但這種活並不是天天都有,要有船停靠碼頭有柴有煤卸才有活干。卸空的船再裝窯貨又是另一拔人干,因為裝窯貨是個技術活,大缸套小缸,小缸套壇罐,都是有型號有路數的,而且貨裝到船的哪個艙位,都是有講究的,只有弄得十分周全才能最大限度地讓船多裝窯貨。而卸船就容易多了,往船下挑或者扛就行了。路過乾的就是最初級的活,有力氣就行。
這幾年運煤的船逐年在增加,運柴的船卻在減少,因為陶瓷公司許多廠都在改隧道窯,龍窯已逐漸淘汰了,像更早年前燒蘆柴的龍窯基本沒有了,現在燒的是木柴,一些樹的細枝雜木成為龍窯的燒料。不過這些燒柴一年也運不了幾船,因為龍窯只剩下兩三條在生產了,除燒制罈子罐子缽子等小體積窯貨還需要龍窯外。其它的基本關閉甚至廢棄了,以前的一廠一龍窯甚至兩龍窯的局面已經成為歷史了。龍窯鼎盛時期不但是樟坊鎮的一景,而且給樟坊人帶來的經濟效益也是可觀的,那時生產的陶瓷雖是日用粗陶,但遠銷十多個省市,市場供不應求,人只要肯干,努力干,效益是看得見的。而現在特別是近幾年,窯貨開始滯銷了,生產量在逐年減少,出窯頻次由一個月三次減至兩次一次。工人們乾的活拿不到工錢,陶坯要麼壘在廠里,要麼乾脆報廢了,像路過父母做出來的窯貨,能拿到錢的只有三分之二甚至有一半拿不到錢。路過之所以不願去做窯,也是隱隱看到了做窯的前景不容樂觀,加上幹了活拿不到錢他是有教訓的,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父母們少拿錢跟他在七廠幹活拿不到錢,本質上一樣沒有區別,區別在於他是少數人拿不到錢,而父母他們是多數人拿不到錢。所以做窯還不如干體力,還不如干裝卸工,半個月就能兌一回錢,即使有什麼意外,無非白乾半個月。
路過在卸煤卸柴的過程中,也試著跟另一拔裝窯貨的人學習裝船,間休的時候他就跑去另一拔人那裡幫忙,學習怎麼往船艙里擺貨,慢慢地他也就學會了窯貨裝艙。慢慢地那邊缺人或是有突擊任務時第一個就會把他叫上,他也捨得力氣,從不偷奸使滑,而是盡量比別人多干一些,慢慢地裝卸工們都喜歡上了這個高高瘦瘦的叫大缸的小夥子。路過也因此每月多了一些收入。
路過一門心事想著如何能多賺些錢,他雖然很少去六廠,去打理那三麻袋服裝,但他並沒忘記那是三百塊錢,是他們三人東拚西湊的所有家當,不可能就這麼扔水裡了。不幹活的時候他一直在想如何把那三袋服裝賣出去。在廣州進貨的時候這種舊貨是最搶手的,有人十袋幾十袋地買肯定是有原因的,-不可能把錢當水漂打了。他們當時買回來也是認定能賺錢的,至於怎麼賺錢其實是兩眼一抹黑。路過現在苦思冥想的就是這件事。
路過一門心事想著如何能多賺些錢。
?家裡的境況一目了然,一大家子人,擠在一個破廠房裡,看著兄弟姐妹一個個牛高馬大了,將來怎麼辦?都要成家立業,三十多平米的房子怎麼分,分給誰?將來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再住那房子的,他暗自跟自己較上了勁,他一定要建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至少四間房,有客廳有卧室有廚房廁所,還應該有一間書房,書房裡擺滿金庸的小說。路過在勞動之餘勞景之後往往不由自主地去憧憬那幢未來的空中閣樓,而且想入非非,面帶微笑,有時竟笑出聲來。?
現在他坐在船膀上,嘴裡叼著一支煙,望著河水又自顧笑了。這笑卻被坐在旁邊的李三看見了。李三移了移身子,湊近他說:又想美事了,在想哪個女孩。驚得路過一轉頭,臊著臉說:沒有,沒有,不敢想。路過又轉過頭去看河水,腦中卻閃過相遇的身影和笑臉。卻掩不住臉上浮出來的苦笑。李三看在眼裡,嘆了口氣說:都是因為窮啊!俗話說好漢無錢是鈍鐵。你娃還年青,日子長著呢?看開點看遠點。李三用手拍拍路過的肩膀說:走,幹活去,多幹活就把什麼都忘了。路過站起身,感激地看了李三一眼,跟在李三的身後。
?貨船上彷彿只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在挪動,河水泛光,輕浪搖船,春風帶寒。人間疾苦和艱難與美景似乎相隔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