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立我影下
從第七次變陣開始,每開一道門都會引來赤目上人揮斬白劍一次。那璀璨白光有時遠在天邊,有時近在眼前…
有一次兩劍還是劈在同一處的,那些選擇停留原地觀察風向的聰明人可謂是趟了大雷。但又能怎樣呢?鬼知道祂的下一劍會劈在何處。
世上儘是邊跑邊嘲笑死神的人,殊不知你的路總有盡頭,而人家只需要慢悠悠地哼著小曲兒遛著小彎等你自己把路走死便是。
第十九次開門,距離初次落劍正好一個小時,十二道白光冷酷落下。有多少老人重獲新生,有多少壯年人回返到了青蔥歲月,又有多少年輕的戰士變成了嗷嗷嚎哭的小嬰兒…或者乾脆就是走回了生命最原初的形態呢?
赤目上人就像盤踞蛛網中心的靜謐獵手,悠閑等待獵物自投羅網。前面的人看不清砸落白光的全貌,直以為是已經有人與神靈交上了手,後面的只能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干著急…
我不知道在神明的思考模式中,到底會不會存在有關於「遊戲」的概念。很顯然,相較於祂一劍便能使人倒退二十來歲的無上神力而言,這種自定規則的挑戰大賽確實只能說是娛樂項目了。
祂是在玩嗎?我不知道。
我已經可以想象到陳厚崇他們在面對墨晶巨龍時的場面有多慘烈,以及碧方鎮為什麼會變成一片茫茫灰地了。
最恐怖的就是,祂直到目前為止都只揮過琉璃白劍…那麼那把黑紅岩質的敵龍母菌呢?那把劍又蘊含著怎樣的威能神力?
還有誰能救我們?太后在西南墟螺,老天師到現在都沒有半點動靜,木魚僧與琉璃王這對鋥亮光頭大戰飄逸長發的神秘師徒於集辛縣一役之後便不見了蹤影…
我的朋友們…都還好吧?
雪隱喘著粗氣,再次飛身躍入敞開的黑焰大門。他已經記不太清自己的行進路線了,生門死門傷門驚門…諸多說法又有何異?橫豎都是看天苟活,踏地奔行。
總之…只要繼續保持毫無意義的持續移動,哪怕是自己一頭栽進絕地,黃泉路上回想起來應該也不會那般後悔吧?
赤目上人依舊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十二道門的總計距離相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二十米。無論是想進還是想退,這樣連拐帶轉的行進速率在廣袤的逢明白曦中幾乎就等於原地打轉。
開門,進,白光落。
開門,進,白光落。
開門,進,白光落…
第四十六次開門,天已微亮。焰牆遮掩導致無人能夠看清東方升起的魚肚白,但更為刺激的爆閃白燈可是每隔五分鐘一次準時亮起。
這事有點像額外塞了參與人數份鬼牌的抽鬼牌,也有點像上戰場接子彈。你早晚都要倒霉,但只要夠幸運,也許你就會是負責幫大家收完屍再英勇就義的那一個…難怪人家會說這場試煉不存在運氣成分呢。
大家都已經陷入麻木的機械狀態了,想來嘗試過起跳飛天或者原地挖洞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但從理性上來講…我不認為擁有真神智慧的赤目上人會給他們預留什麼好結局。
第九十三次開門,烈日當空…期間有幾次赤目上人並未揮劍,只有幾次。隨著時間推進,琉璃輝落的頻率間隔應該會變得越來越大吧。
我現在所感受到的疲憊不止是來自繃緊的精神,仔細想來,我已經有好幾天沒睡過覺也沒吃過飽飯了…俗話說大戰之前必有補給,可我卻只撈著一袋土豆,還讓人家給劫走了。
莫說再喚起濁世行觀察四周,現在的我就連一次次翻越八陣都是靠著十幾年歲月存下來的些許脂肪在硬撐了。
呼——————…黑焰,變陣。
開門,進,白光落。
一開始是震驚,恐懼,後來是麻木,混亂…下個階段就該是瘋狂與自滅了。現在我只想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或者乾脆讓白光砸到頭上,直接殺青謝幕領盒飯走人。
我真的累了,不怕大家笑話。我剛開始參與這一系列事件的時候,雖然面上表現得從容不迫雲淡風輕,但其實…我還是有些想要名利雙收,成就不世偉業的心思在的。
對女人也是一樣,我與拉結…我確實很喜歡她,從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能感覺到她身上存在著我無法抗拒的魅力。
那種直擊心靈的感覺真的很難說清楚,解釋成見色起意也好,解釋成幾世姻緣也罷。並非出於大男子主義的盲目自信,我就是知道我與她最終會走到一起,這就叫命運吧?
也許藏在我心底的這朵無色血蓮盛開得遠比我想象得要早,它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不斷傾訴了。也許就是它將我引向了楊御成,也許…它就是我真正的靈魂。
但凡性是無法輕易剔除的,哪怕你已經覺醒了遠超常人的奇異力量。
酪棉,吳茜尋,江芷蘭,甚至是時月曇與魏韶顏這兩位與我兄長牽扯頗深的美麗女性,還有明擺著就是頭母夜叉的陳露凝…
我知道,她們覺得我只是個一心做事,不近女色卻用情專一的英傑之芽。她們認定我心中的慾念仍未開花,方才會特意將我抬到那輛本不該有男性成員入內的特化專車上。
她們覺得我還是個孩子。
櫻色紅唇,膚如凝指,縴手玉足…她們是一群天生便攜帶著無數致命武器的妖魔鬼怪,她們就像生性溫良,卻會在無意間割傷接觸之物的堅毛刺蝟。女人…就是老虎。
色孽,刮骨的刀,煎心的火。
值此危急關頭,我在恍惚中竟然想到了異性的優美酮體。那是誰?拉結嗎…不,不是她,那又會是誰?荷士白,尋香,還是陳露凝?
不,等等,等等等等。
半跪在地,喘著粗氣的雪隱眼皮一跳。
不對,我真是太急著貶低自己了,剛才我腦中浮現出的景象絕對不是即將癲狂而死時產生的幻覺!雖說又困又累,但我可還遠沒到一頭栽倒在沙丘上空洞仰望禿鷲的那個程度呢…
再者說來,我不像楊御成似的一天到晚亂逛煙花之所還闖過女澡堂,離家之前也沒有關係比較親密的女性朋友。
我甚至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沒見過一面,對異性身體的認知還只停留在生物課本,以及經過大量藝術加工的平面繪畫上…
最近遇見的女孩有點多,真給我搞魔怔了。老子可是正經的身心皆童子,雖說這不是什麼多值得驕傲的事,但…我壓根就沒實際見過異性不穿衣服的樣子啊?
那畫面能是我想象出來的么?我連她身上有幾個毛孔都他媽能數得出來!我確實看到了,我的視野中確實出現了一個女人…!!
濁世行,這是濁世行的視覺!
呼——————…黑焰,變陣。
開門,進,白光落。
她在哪?她一定不在這裡,一定不在濁世行的信息採集範圍內。不是我發現了她,而是她聯絡了我!她是誰?她想做什麼?
宛如墜崖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雪隱躍入新陣之後迅速翻起身來強打精神,無比焦急地四處張望起來。他也知道對方一定不在附近,但人這玩意嘛…激動的時候總是得表現情緒的。
「…Aké……s『…步…莫……不要動。」
聲音直接從心底泛起,伴隨著嘈雜模糊的雜訊干擾…這通訊方式還真夠老套的,每本稍微帶點玄幻色彩的書里基本都會來上這麼一遭。
雪隱蹲伏原地緊抿嘴唇,手上平貼地面緊緊刨出一把混合著紅雪飛灰的鬆散沙土。
他倒也懂行,這時候扯著嗓子大喊「你是誰」之類的廢話不僅沒用,而且還會顯得自己很遜。
為今之計,只有相信,相信奇迹。
轟隆…!!門開,白光落,就落在敞開焰牆的正反側,雪隱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這聲音,並不是在指引我躲避赤目上人的倒流劍。那麼就是…在為我引路。
「Locàquat『màquat…進。」
「不用搞雙語轉播了,直接說後面的就行!」五分待機經過,雪隱按照聲音的指示壓身弓背咬緊后槽牙,一個小貓漂移滑進了左前方倏然洞開的正南景門,瀟洒急停。
轟…!白光正好落在他方才停留的位置。
「Mue『locàquat『màquat…繼續前進。」
好吧,她果然聽不見我說的話。
門開,翻身躍入,白光落於斜前。
「Kuámyu『nèlya』z,進三停一。」
她是不是開始不耐煩了?
進!進!進!進…呃,停!
轟轟轟隆——————
雪隱抹了把汗,連過三門,每次白光都僵僵好落在自己周圍的格子里…之前可沒出現過這種情況,難不成是趕巧了?
「等等,你到底是…」
「Miomàquat…停二進五再停三。」柔和卻又不帶絲毫情感的女性話音毫不留情地打斷了雪隱對空氣朋友的激烈質問。
不是,前半段是星爍古語嗎?一句「進「不都得拼上兩個單詞嗎?這停二進五再停三直接用一個片語就能概括了嗎?
等等,也許她不是在用話語的後半段來翻譯前半段…那是兩句不同的話,而我卻只能聽得懂後半部分用來指示行動的標準語。
說是標準語,其實也…那腔調真的很奇怪,好像是由山風吹熄石縫草木從而組合出來的自然聲響,只是恰好與標準語很相似而已。
這…這真的靠譜嗎?
首先是極端考驗心理素質的兩連停,赤目上人尚未揮劍時,雪隱倒是為了分析焰牆棋盤的性質停過一次。但當那奪命白光幾乎是次次從自己頭皮旁邊擦過的時候,站著不動可就是一項非常需要魄力的選擇了。
只能信她了,我這不是還沒被砸到么?不知為何,這聲音中有股能令人相信的力量。既不是魅惑也不是威嚴,從濁世行反饋的直接感官看來…聲音的主人應該是我的母親。
但她絕對不是我娘,我娘既不是修行者也不是學者,怎麼可能會說星爍古語?血脈這東西可是相當複雜的,哪怕未曾謀面,孩子也不會分不出自己的生母與其他女性。
「母親」這個詞可以用來詮釋很多東西,如果雲響有地母神的話,那麼風來州應該也有…她會是風來么?還是…真正的造物主?
亦或是某位遊盪神祇?
「停。」按照指示走完路線,這回從心底泛起的溫和女聲連老家話都懶得說了。
雪隱嘆了口氣,抬頭望向懸浮不動的漫天紅雪,以及破雲而出的鼎盛日頭。
不是錯覺,白光,或者說赤目上人揮劍的方向確實離我越來越近了。一開始還是遊離在周圍的隨機方位,隨著我越走越深,祂預測出我具體的行動路線了。
只是…還需要些許實踐。
神秘女子與赤目上人之間並不相容,祂們都不知道彼此接下來將會走向哪一步。
停,白光落,未在開口處。
祂猜錯了,或者說是錯誤的人在錯誤的時間點走出了黑焰棋盤。我沒有那麼好的腦子,計算不出聯通赤目上人的八卦棋格有多少,自然也測量不出白光落到自己腦門上的幾率。
但我有種預感,或者說是直覺。
很快了,真的很快就要來了。
「等。」那聲音平淡說道。
等…是停的意思么?
呼——————…黑焰,變陣。
轟隆!!白光猛然砸落對向開口。
雪隱僵著肩膀吞了口口水。
接下來呢?
無聲…
呼——————…黑焰,變陣。
轟隆!!白光再次砸落在開門前方。
無聲,白光砸落,無聲,白光砸落。
就像進了遊樂園的鬼屋一樣,後面雖然有扮成鬼怪的工作人員在張牙舞爪地追逐著你。但你心底清楚,他們永遠都抓不住你。
這就是規則,令人安心的規則。
我會是那個嘲笑死神的人嗎?
開門,閉門,白光砸落。
雪隱閉目垂頭,顏面緊對地板。事到如今祈禱又有何用?世上只存在希望與絕望,以及它們之間的兩極翻轉。結果不是黑,就是白,人們能做的只有靜候聆聽它的審判。
無聲…令人發狂的寂靜。
開門,閉門,無…
「雪隱?」
這聲音…不是她。
是男人的聲音,而且就來自我的正前方。
雪隱倏然抬頭,滿臉不可置信。
「你是…楊雪隱?」那人也同樣跟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似的顫聲說道。
那是個…看起來年紀比我大不了一輪的俊朗青年,穿著非常不合身的寬大戰袍,暴露在外的健碩上身儘是蜿蜒蜈蚣般的猙獰傷痕。
他是誰…?很熟悉,但…他是誰?
赤目上人一如既往,抬手高舉起那象徵著時間冷酷無情的白玉琉璃。
砸落,劍痕如羽,白光遮天。
來了,就是這一回,終於來了。
眼見鋪天蓋地,彷彿要吞噬整個世界一般狂暴嘶吼著的恐怖白芒漫卷而來,那不知為何竟然能突破焰門,來到雪隱所在之處的青年僅僅只猶豫了一瞬間…
僅僅只猶豫了一瞬間。
接著,他飛身躍到雪隱跟前,像迎風招展的獵獵旌旗一般扯起腰間長袍,伸展四肢盡量擴大自己的體表面積…
「抱歉,孩子,我現在能給你的只剩這道影子了…」他並未回頭:「你一定…」
轟隆——————白光呼嘯。
雪隱尖叫著,蜷縮著,死死貼在那神秘青年為他展開的影幕之下。涕淚橫流地,歇斯底里地宣洩著憋悶了許久的恐懼與絕望。
從滿盈城到白曦城。
從風來州到雲響州。
從幼時的花園,到長大后的鐵與血。
擔憂,躊躇,畏懼,不甘。
守在自己面前的身影開始一點一點地等比縮小…一點一點,不快,也不慢…
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誰!?
雪隱於光中高揚頭顱哭號咆哮。
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
「Lut『nesbyá…準備戰鬥。」
光芒漸散,心底柔聲再次響起。
雪隱雙手撐地,怔怔地盯著面前地面上寬大罩袍中一抽一抽的虛弱嬰兒。
淚水砸落,激起紅雪飛灰。
呼——————…黑焰,變陣。
雪隱迅速抱起那由不知名諱的青年所倒退而成的嬌柔幼芽,為其裹好衣衫,緊緊纏在自己胸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有些事,不必通曉理由。
一如此刻,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這是最後一道門,生門。
由他人託付而來的生門。
柔聲飄然再起。
「Mue『locàquat『màquat…」
願朝陽永為你閃耀。
開門,進,白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