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反攻時刻
影子能遮擋住赤目上人揮下的白光么?我不知道…但若真有那麼容易,我也不會於此聯通到那個意識,也不會於此覺醒自己的天命了。
犧牲…是過量的非常規死亡激活了那個意識的保護機制。篩選勇者的盛大儀式瞬時啟動,又瞬時終止…它要找的只是滿足條件的人,它要找的只是能夠達成「先決要求」的人。
善與惡的夾縫,光與影的輪迴,起始與終結的交互瀕臨崩潰之時,聖人必將現世。
「她」是平衡的維持者。
「她」是世界的看火人。
祂…就是大祭司。
而我,則是祂挑選出來的使徒。
光耀之子…怎會畏光?
一切回歸正軌,僅此而已。
那個男人,那個為我擋下揮落白光的男人,他是杜辛封…除他之外,別無其他可能。
江北楊家極力迴避拖延的誓約,被我自身遺忘否決的記憶,就連楊御成那般笑看天翻地覆的人都只能旁敲側擊提出隱秘的暗示。
他不止一次說過,若他死去,便赴雨落…我曾以為那是指他希望我們能在那邊靠著他的人脈與積累避開戰亂,安度餘生。
現在想來,他其實早就知道了。是啊,十年前的滿盈城,光耀教士之亂,死去的薇妮安,菲與荷士白…他本就是在身處其中受到重大影響的親歷者,又怎麼可能不知內中因果呢?
他早就給過我無數提示了,不是用莫名隱晦的言語歌謠,而是用直白的行動。
命運可以拖延,卻不可迴避。
當他死去,毅然擋在我身前的最後一道屏障便將破碎殆盡,屆時我便無法再次拒絕命運。他讓我去雨落州,也許只是希望終將發芽的殘酷種子能夠落在更加肥沃溫和的土壤里吧?
所有人,都在顧左右而言他。
這個世界的人們並不需要更多的光了,哪怕是光耀教會都不希望光耀之子再次出現…
倒轉的時間,被抹去的二十年,消散無蹤的天海九州。楊守心與最後的稚子,那頭戴荊棘王冠的末世聖人在伊扎塔特中的死斗實在是打碎了太多東西了。
人們的希望,人們的絕望,未來與過去,一切都在兩條分歧道路相交相接的瞬間化作烏有。好巧不巧,明暗交織的盡頭所誕出的果匯聚成了極不平衡的「一」…
光耀稚子,下一位受選召的聖人竟然出生在了與之同歸於盡的楊家血脈中。就是我,楊雪隱…降生之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暖日風雪隱去了展現在北地上空的異常天象。
這一切的起始點,竟然是我?
並不是杜辛封替我擋下了能夠倒轉歲月的琉璃白光,而是他在最後一刻啟動了潛藏在我體內的某種禁制…由他親手布下的禁制!
他說…他是我的教父。
現在,日頭正當天中。但無論面朝何方,我的影子都是牢牢定在正東方位的。
我變成他媽的指東針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神跡異象么?這就是仙人體的特質么?
如果滿盈城不亂,我們就不必被迫出逃。如果不在逃亡首站遇到阿閃,我們也就不會繞路前往天南鄉。
不去天南鄉,不遇趙撫蘭,沒在三郡之旅中展現奇異力量的楊御成也就不會受到對方的邀請來到雲響州…不來雲響州,不參與明王叛亂,楊御成也就不會迫於意識到自己力量的極限從而捨棄肉身另尋他路。
他不走,我就學不到濁世行。不學濁世行,我就無法在倒置天地中迅速找到忌的身影,自然也不會成為進入其中的最佳人選。
不入倒置天地,我便不可能那般迅速地回憶起有關此方世界的事情,一切進程都會因此延後。就算我們能成功醒來,赤目上人這邊的布置也早就牢固得堅不可摧了。
屆時,我便無法趕上這場獻祭。
一切竟是圍繞著我而展開的。
雲即是寒冬的雪,這是我的征途…
黑焰變陣,門洞大開。
那麼,成為故事中心的我能做些什麼?大祭司再次陷入沉寂,但就像每一個在決戰時刻受到指引從而覺醒某種力量的主人公一樣,我應該也掌握了某種能夠終結紛爭的關鍵之物…
提示…一定存在某種提示。提示一定是以某種我早已知曉,並且完全能夠靠自力理解的簡單形式存在的,一定有。
想啊,楊雪隱,仔細想想!
雲響,紅雪,逆星落,西極,蓮花,龍,黑與白與紅,三目,倒置,棋局…
隱秘,線索,提示,瘋狂與理智,風雲,天道搖籃,千年歷史,合併。
轟隆——————
門閉,雪隱未動。白光揮落其左前開門,激起靈力狂暴奔涌,化作冰霜旋風。
對了…缺了一樣東西!鯨玄號!!
雪隱眼前一亮,猛然抬頭望向高舉白劍,面生紅光三點,表情空靈虛無的赤目上人。
鱗,祂那閃爍著宇宙輝光的不滅龍鱗…任何事物接觸到它的瞬間都會被擠碎湮滅,並再次從基礎粒子的層面重新排列復歸原樣。
可祂無法複製靈魂,靈魂是記憶的載體。那麼祂要如何將化作具體信息的紅雪灰質帶往天隙對面的全新世界呢?祂就像一個無法觸及外物的幽靈,就像施展潛身之法時的楊御成!
焰門敞開閉合,白光再次砸落。
風嘯,雪隱的頭髮被吹得散亂飄忽,而他的眼中卻閃出了堅定明悟的輝耀。
祂是人們通往彼端的載體,這沒錯。祂為了輕裝前行從而主動篩去不夠格的靈魂,這也沒錯…但只有一點,老六與楊御成,甚至連雙源尊者們都會錯了意。
他們開雲,他們激起龍脈,他們通過種種手段截斷宿命,但他們忽略了最關鍵的那個點。正是這一處盲點讓蒙世國有了可以藐視一切,無視任何阻礙完成翻天大計的自信。
轟隆———白光落,大地震顫。
赤目上人,是拉船的巨鯨。
祂並不是人們要乘坐的方舟本身,雲響州的天道搖籃仍未完成,鯨玄號…還未到!
祂並不是停在了天隙門口,敞開黑白棋局考驗人類的可能性,視天地為草芥的祂…屹立世間的真正神明根本不需要做出這種小孩子稚氣一般的無謂舉動,人類如何,與他何干?
祂在試圖完成鯨玄號,用的就是我們在逆星落中積累殉爆靈力的笨拙方法!
祂需要的不是燃料,而是能夠精準導航八個方位的「眼睛」。
雖說黑焰棋盤混亂無序,但人心之中終究還是存在著自己都無法察覺的規則束縛…該去哪個方位的人終將走到那個方向,這不是命運,而是我們無法擺脫的生物性。
祂不是在追著我揮劍。
赤目上人高舉琉璃菩提,宛若白玉巨柱擎天而立,宛若永世流傳的不朽雕像。
而是祂只差這個方位的指針了。
死門,西南死門,只差這邊了。
白光劈斬而來,鋒刃衝破寰宇…
雪隱深深看了一眼胸前呼吸微弱的嬰兒,這才將包襟輕輕倒轉將其背到身後。
我找到答案了,靈魂的本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無意義的放聲大喊,像是為自己壯膽似的前跨弓步平抬雙臂。雪隱的表情因恐懼與激動而扭曲成了相當猙獰的模樣,所幸裹挾著滅世殘響席捲而來的白光太過耀眼,任是何等明晰慧眼的持有者都無法看清他此刻的顏面…
呼——————咔嚓。
所有人都聽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如期劈來的純白光璧一如既往地突破了遼闊無垠的黑焰棋盤,卻在抵達某個節點的瞬間撞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阻礙上。
光璧遲滯半刻,倏然破碎散作漫天白花…每個人都看到了,這昭示著反攻的信號。
開門,閉門,白光砸落。
再前進,再碰壁,再破碎。
因未知的環境而深陷恐懼與絕望的人們再次揚起了頭顱,一如在陰雲掩月,漆黑無光的夜幕平原上看到悄然升起的明滅篝火。
去到那個方向,應該就安全了吧?
去到那裡,應該就能展開反擊了吧?
無論出於何種目的,懷揣著怎樣的心緒,人們總是會自然而然地聚向光明升起之處。
當貪婪引發腐敗,腐敗生出貧窮,貧窮激起反抗,反抗創造禍亂…每個飄搖年代,人們都會希望能有一種意識,一種理念,一位足以承擔起萬鈞重壓的領導者站出來指引大家。
由此,便有了神。
由此,便有了第一位帝王。
每個時代,每個情景,每個極為微小的社會模型最終都會走向這個結果。這就是人類的生物共性,卑賤卻又可愛。
他們是天生溫良的家畜,他們是會在面臨飢餓時同族相食的無識蟲豸。他們之中出過不少超脫於其生命本質的勇敢者,卻都無一例外地將故事引向了悲劇的結尾。
原因無他,再耀眼的光也照不亮所有人。所謂賢才智略,所謂堅毅果敢,所謂尋道超脫…這些都不過是弱小的肉蟲們在不斷自我折磨的怪圈中扭曲捏造出來的慰藉之物。
這道光的結尾,依舊會是虛無。
轟隆…白光破碎,飛花飄散蒼穹。
原本混亂無序的黑焰棋盤,在人們想要聚集一處的強烈意願下終於出現了有跡可循的規律。人們瘋狂湧向阻截光刃的中心節點,到最後,哪怕你想走向別處,門也不會為你開啟。
要麼在混亂中迷失,要麼盲從於秩序。
這就是我們。
「你怎麼想?上人。」
無邊虛空之中,不斷向下沉淪的楊御成抬手抓向上空,嘴角泛起笑意。
「一如既往,毫無變化。他們只會在暗夜中聚集在篝火跟前,天亮之後一切污穢與苟且都將無所遁形,接下來又是新一輪的黑暗…」
那悠遠聲響輕柔說道。
「沒錯。」楊御成攤手回道。
「不出言諷刺三兩么?」赤目上人沉默片刻之後飄然問道:「我知你心中毫無公義秩序,自然說不出什麼「即使如此」之類的俗套陳詞。但你在我的靈魂里,我對你知曉得一清二楚…你不是遇事只會點頭搖頭的盲從之人。」
「不,你一點都不了解我,要不然也不會對我毫無防備了。」楊御成搖頭一嘆:
「這個時代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張口閉口雲山霧罩的諷刺者。而是勇敢地站出來,直指問題本源拼力糾正錯誤的革命者。」
「你是哪一邊?」赤目上人緩緩問道。
「我哪邊都不是,我只想把快點把主線任務做完。」楊御成咧嘴冷笑道:
「通過你,我終於把「大祭司」給引出來了…祂既然真實存在,那麼一切就都好說了。說來我還真得好好感謝你一下才行呢,小蟲子…」
「……」無垠漆黑之中,赤目上人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道:
「你做不到的,時間太緊了,六十年不過彈指一瞬。不如就此止步?我的使命就是拖著你們走向彼岸,在那裡一切都能重新來過…你的理想能在那邊更歡暢地自由翱翔。」
「你是個廢物沒錯,你們都是廢物,但不要把別人想得跟你們一樣廢物。」楊御成立起兩根手指抬向空處:
「六十年?生米都爛成舊灰了。我只需要十二年,你想象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你若真是十全十美,算盡天下脈絡,輝煌萬丈的雲響王國又怎會於你手中曇花一現?」
赤目上人默然不答。
「魏切玉,說到頭來你終歸還是那個笨手笨腳的小學徒。你理解不了我,因為我的下限就是你的上限…王可不是誰都能當的。」
楊御成空翻轉身止住下落沖勢:
「你的本質即為「愛」,空洞虛偽的父愛…你見過自己的孩子么?你有真正投身過別人的生活,分擔欣喜與憂患么?你只會憑著人云亦云的拙略規矩去教導他人該如何說話做事,謳歌著架設在空中樓閣上的偉大犧牲…」
「你準備怎麼做?」赤目上人柔聲問道。
「我什麼都不做,這場戲我已經看煩了。不夠出色的藝人自然會被哄下台去,我已經想好接下來該搬上怎樣的節目了。」楊御成殘忍笑道:
「你已經沒用了,蟲子,不…還是有一點點物理意義的。穹不殺你便是為了此刻,作為暫時堵截天逝流動的軟木塞子,你還是挺合適的…盡量給我好好撐過十二年啊…」
虛無之中,有幽幽鯨鳴迴響漣漪。
那是赤目上人的嘆息。
隨你吧,只要你有那個本事。
暗處虹芒乍現,現世迸現耀眼化彩。
虹落,虹落,又是虹落。
晴歷末尾的雲響州可真夠熱鬧的,動不動就是大軍調動,魔教叛亂。又是夏日飄雪,又是全五州都能看到的彩虹炮仗…
但這一切僅僅只是個開始,有些故事一旦翻開就無法輕易收場。上一個時代的謀划者也許會後悔自己將歷史的車輪推向了狂野飆馳的失控未來,下一個時代的孩子們…呵,他們仍未出生,又有什麼資格發起評論呢?
晴歷94年,冶星月二十七日。
菩提亂,落下帷幕。
白光一道道激蕩破碎,雪隱單膝跪地氣息紊亂,眼看著便要支撐不住原地躺倒了。
仙人體這東西玄妙得很,說它是以元素為重心吧,它卻不具備那種對各類粒子近乎玄幻的親和力與免疫力。
說它是個唯心的東西,或者是基因改造之類的生物進化吧…它又沒那麼明顯。嚴格來說這玩意就是漆黑洞穴里的眼睛,絕對靜室內的耳朵,當前環境下的無用之物。
他無法完全免疫那能令時間倒流的純白光刃,當然,任其穿過將損害減至最低這一點還是輕輕鬆鬆的。人家被劈了直接倒退二十年,他被劈了也許只會回溯個兩三秒…
但接招可就不一樣了,林場中常有以火制火的深奧技術。火是能滅火的,光同樣也能吞噬消弭不同的光…要點則是不以肉體與其接觸,而是調動更深處的本源事物與其對沖。
每接一劍,雪隱的靈魂都會極速回退。
這不是指記憶或是人格之類的表層塵芥,而是最深處,最原始的靈魂倒退。基礎粒子在漫長的時光隨機性下組成靈力,靈力再構成人體,而靈魂本身在原理上也適用相同的規則。
人死魂不滅,不需要什麼地府審判,天國周轉,更沒有什麼善惡相抵再判天平高下的輪迴裁決…飄散的靈魂會以最溫柔的方式回歸世界的懷抱,隨機構成皆然不同的嶄新形態。
你曾是草木,曾是雲朵,曾是萬千星辰中的一顆啟明光點,只是這一刻恰好被套進了名為「人類」的物質軀殼中。
沒什麼轉世重生,也沒什麼寄魂於器,留存下來的幽冥魂體只是記憶與意志,真正的你早已同軀殼腐朽而欣然回歸浩渺天道。
楊雪隱,雙源的種子,偉人的幼體。他註定不凡於俗世,也註定將成為此番天道中自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徹底消亡的靈魂。
他的命數已然定格於此,所謂的「楊雪隱」的靈魂已在接受宿命的瞬間消散無蹤。
當他的肉體消亡,曾經記載著「楊雪隱」的一切都將徹底陷於虛無。哪怕經過萬年,千年,億萬年,哪怕將世間所有無限蔓延的隨機數統和計算而出,哪怕真的存在平行世界…
當他死去,他便永不存在了。
楊老五是個早夭的命,趙撫蘭已經說過了。
但現在,至少現在…他得到了足以反抗壓迫與暴權的力量。他選擇成為英雄,便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無比沉重的代價。
然而…他還太年輕了。
搖搖欲墜,精神恍惚,也許靈魂倒退一事對於他來說是可以習慣的。但現在還不行,別說別的,光是迎面吹來的恐怖颶風都不是他一個餓了好幾天又沒睡過覺的小孩能頂得住的。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拯救世界的故事只會存在於面向兒童的娛樂讀物里,這就是現實。
撲通,雪隱力盡卧倒,正臉著地。
手指頭都動不了了…
赤目上人不慌不忙,焰陣開門,祂再次優雅地舉起了掌中長劍。
只不過這回抬的是黑的那把。
年輕的英雄,人中英傑,不出世的領導者…種種光環頭銜施加於身,說到底,你也只是個人類。與歷史中的無數失敗者毫無區別,你是有限且脆弱的生命。
感謝你…為我聚攏了「材料」。
落劍。
「水鏡,就是現在。」
絕望湧上心頭,意識即將消散,眼中光芒漸漸淡去的瞬間,雪隱聽到了那自濁世行的直接感知中傳來的低沉而有力的堅毅指令。
嗯…看來他們倒也一直有在幹活呢…
呼——————…敵龍黑劍抬至最高點,狂風呼嘯再起。只不過這一次吹起的風是從地上來的…這是屬於我們的風。
喀啦,某種人類無法理解的密集頻率於半空之中清脆炸響,敵龍黑劍倏然碎裂。
喀啦啦…墨晶如雨,天地驟晴。
黑焰棋盤以雪隱所在的,承受了最多震蕩的脆弱節點為中心撕裂了一道無比巨大的錐形裂口…九位相見的人們終於得以眺望彼此。
當然,有些人…再也見不到了。
無論如何,憤怒也好,哀怨也罷,懷揣著各種情感的人們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反攻。
弒神。
屠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