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六章 幽冥前路
一半,直接死在了驟然扭轉軌跡,如出膛子彈般飛速射向赤目上人的金屬暴雨中。
又是一半,在陡然湧起的引力潮汐中沒能扛住油門踩滿的重力加速度當場失去意識。或前後左右捉對相撞,或是直接拍到赤目上人身上,自己給自己砸了個稀巴爛。
一半的一半的一半,這些都是久經戰陣修為通天的老妖怪,或者是沒事撿張彩票隨手刮兩下都能中頭獎的超級幸運兒了。
他們閃過了密不透風的金屬雪雨,在恆星飛旋般的強大引力下勉強維持住了平衡,甚至連所抵達的降落地點都已事先選好。
不過所謂神明就是既不跟你講實力,也不跟你講運氣的蠻橫之物。
成功帶著完整的身體與魂魄,颯爽登陸赤目上人體表的絕頂高手們在與其接觸的第一個瞬間便被熔進了祂的神軀之內…
之所以說他們是被「熔」進去的,只是因為沒有更好的形容詞可用了。
大家都知道,一切物質都是由各種各樣的基礎粒子相貼相乘塑造而來。物質最終會呈現出什麼形態自然有著一套完整的特性與準則在背後嚴密管控,但很顯然,實際現世的唯心神力要遠比物理定律強大得多。
直接接觸到赤目上人的事物全都被解構了,瞬間化作無法再次拆分的鬆散粒子。其實祂之前也一直在這麼干,只是在「吸」的過程結束之後又通過「呼」將影響到的物質復原了而已。
這一次,祂沒有再呼氣。
畢竟是要閉氣遠航了,就算是神也不會在入水之前先來幾口大喘氣的。
就這麼簡單,踏上甲板的人們全都「變成了」赤目上人。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記憶,他們的過往,甚至是他們的靈魂全都被拆解成了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躍動分子。
從肉眼來看,整個過程就是他們的形體突然變得模糊軟爛,然後嗖得一下嵌進了赤目上人雄壯胸肌里…除了「熔入」之外,我真的找不到更合適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他們會痛嗎?這點我敢打包票。
疼痛只是一種生理反應,你得先有生理才能有反應…事實上他們現在的狀態到底該登記成死亡還是失蹤都得召集學者來深度討論一番。
無論如何,無法戰鬥的戰士跟死人也沒什麼區別了,現在還不是哀悼的時候。
片刻安息,就像走上刑場前的斷頭飯般溫和而華美。雖然只是短暫昏厥了幾秒鐘,再次蘇醒過來的吳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奇妙感覺。
最先映入他視線中的畫面,是只有近看才能真正理清的神軀表層。
與先前各家討論猜測的可能皆不相同,赤目上人的體表並不是由一排排斑斕顆粒凝聚堆積而成的複合晶狀結構。當然,也不是通過純能量捏揉而成的完美鏡面。
祂的「皮膚」是凹下去的,那看似渾然無瑕的身體上其實布滿了不規則的半圓凹凸,宛若山脈起伏,宛若暗河交錯。
祂就像是一棵樹,無論主桿還是枝杈的生長細節其實都並不均衡對稱,但從整體來看卻是一件完美至極的天然造物。
難怪那麼難算了。
如果這玩意身上真的有一條本就難以尋覓抓取,到處隨機遊離的死線…那麼祂體表上這些極不規則的凹凸起伏,顯然會給本就難如登天的複雜計算加碼上無數倍的壓力。
最關鍵的是,沒在至近距離下觀察過神軀表面的人是絕對無法意識到這一點的。
有點像視覺魔術,或是那種遊樂園裡常有的哈哈鏡房。三米以外,人們通過肉眼觀測到的赤目上人的形象都是規整具體的。
神軀不平整的顛簸表面,在光芒反射之下構築出了一套精緻到像素點層級的完整形象…其本體可能只是一條五彩斑斕的大長蟲,而人們看到的卻是四臂女媧或是秉劍伏羲。
不過,這並不是來自祂的偽裝與欺騙,人們只是擅自認定了祂的外表而已。
我們站在哈哈鏡前,看著對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倒影只會覺得好笑,那是因為我們清楚自己的大致形體到底是什麼樣的。
在信息不甚明朗的情況下,不知自己樣貌卻又具備識別「我」這個概念的能力的生物,若是突然瞧見了哈哈鏡中與自己同步擺出同樣造型的扭曲倒影…那麼他大概就只會有一個反應:
原來我長這樣啊?
這就是我們與神明之間的第一道天塹…卑微如我等一般的低級生物,就連感官分析都需要靠大腦進行臆想補充才能完成認知。
換個方面想,吳聆與此刻仍然存活的接觸者們已經踏入了視界之內。
接下來就是那道千古難題了,該怎麼把信息傳遞出去?叫嚷,書寫,還是以心傳音?
與預想中的情景差不多,赤目上人周身的奇點空間內莫說靈場,就連飄蕩浮動的靈粒子都見不到半個。這裡就是…虛無。
若把祂比作一顆新生恆星,那麼祂周圍的環境就是在重力擠壓下瞬時閃現,只會在理論中出現的絕對真空…然而赤目上人的「一瞬間」,可就難說是我們的幾個時辰了。
此處,時間並不相對,神軀亦是神的領域。我們是受招待而來的客人,一切行事都要遵從主家立下的規矩。
祂允許你呼吸,但這裡並沒有空氣,所以誰都別想發出聲音。祂允許你書寫,但用作載體的材料遠比重夢修者的身體要脆弱得多,紙張絕對無法抗過真空隔層之外的呼嘯狂風…
傳音?我好像說過這裡沒有能夠作為力量載體的浮動靈粒子了,一顆都沒有。
好吧,看樣子只能交給愛與勇氣了。
傳達過去吧!我的思念,我的祈願,我的怒吼!這就是我活過的證明!!
…………
開玩笑的。
事在人為。
這就是為什麼明確分工,各司其職的場面永遠只會出現在少數的理想情況下。在這場困擾人類千萬年的激情角逐中,被寄予厚望的計劃從未跑贏過變化。
拿眼下情境來舉例吧,渾身上下被金粒雨滴鑿穿了四十幾個小小血洞,又在風暴對流中硬生生磨斷了一條手臂的鐵君子既是勘探者,也是研究者,更是統籌負責人和主要戰鬥力。
這就是俗稱的一個人掰成八瓣用。
誰會制定這麼瘋狂的計劃?拿到表格的人會老老實實照單全收么?
既然無法傳達信息,自己又確實處在最關鍵的經緯度上,那麼…
就由我來直擊死線吧,也只能這樣了。
擎槍滑行至巨龍屍首上空時,他已經很機靈地把從小桔子那薅來的的計算圖紙甩給下方的攢動人群了。
觀霞山主可不是只知掄槍桿的大老粗,作為將整個青春投進了星爍戰場里的鐵血戰士,他自然不會不明白情報傳遞的重要性。
若我雲響不該絕脈於此,若嶄新的時代擁有自力更生的強大潛力,若創造並保護我們的偉大地母仍在注視著自己的家園…
那就讓紙卷穿過金紅飛雪,就讓該拾到它的人將其拾起吧。
說來倒也好笑,觀霞山主上一次祈禱還是在他女兒幼時不肯乖乖睡覺,纏著爹爹要求自己講戰場見聞給她聽的時候。
那有什麼好聽的?那是你能聽的么?茜尋啊…饒了為父吧,我那邊夜班還沒完事呢,還有一大堆文件要加急處理呢的…
提腹,運氣,撐桿一跳順帶抽槍。
在物理定律徹底失效的超玄領域中,一切現象自然也無法用常規方法來形容。
赤目上人吞吸風雲的舉動是為了將要帶走的東西直接「熔鑄」到自己的身上,但這也給了沒在第一輪接觸中當場斃命的人們可乘之機。
被驟然吸來,又被排除在外的大量靈氣在尚未自由溢散的臨界點形成了一層隔絕外物的實體罩層。而這面彩虹幕牆與詭秘神軀的交界縫隙則成了任何規則都無法掌控,卻又同時能夠適用任何規則的高位領域。
這裡沒有空氣,沒有光,沒有一切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元素。但人們卻依舊能在這裡視物思考,呼吸運動…說它是黑與白,生與死,甚至是合理與不合理的夾縫也不為過。
不管你想做什麼,只要記住兩點便好:
第一,不要用肉體直接觸摸到赤目上人,要不然你就會在一瞬間被祂解構吞噬。
第二,別想著朝外側突破,凝聚成實心的富靈障壁對人體的破壞力可不是外頭那點金粒毛毛雨所能比擬的。
好了,去拯救世界吧。
猶如攀附在巨人身上的小小螞蟻,吳聆用上了最古老的笨法子…以槍尖戳在赤目上人坑坑窪窪的玄妙體表,再借摩擦力挪動跳躍,如此反覆循環。對於他這個級別的人來說,在垂直山壁上單腳踩高蹺也算不上是什麼難事。
他要去哪呢?其實他也是明白一部分那個反編譯什麼線…總之就是神軀死線的原理的,要不然也不會跑來無端送命了。
但凡踏入重夢境界的天縱英才皆是最頂級的靈理學大師,哪怕其中大部分人都不知曉怎樣譜寫那些複雜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數字公式…但你都能搞出實操了,理論還難得住你么?
簡單來說,技術人才們要做的就是把赤目上人的「模型」拆分成一張張緊密貼合的平面,再從面上取線,線端取點。
神軀的本質不同於人體,我們會受傷,會由於外部原因導致效能下降是因為我們的身體結構並不合理,材質也不甚優秀。
但神明的身體是完美的,什麼是完美?你的血肉會破裂開綻是因為原子被外力分割,而一切物理衝擊都無法影響神軀的內部循環。
打個比方,我們只是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撞到臉上當然會原地摔個大屁墩。
但神就是人群,一兩個人的加入根本無法改變它的整體構造。哪怕是人群被丟進了人群,它也依然是一個人群…
好吧。
這就是我表達能力的極限了。
但即使是這樣的完美結構也同樣有著足以致命的缺點。或者說,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它其實是相當脆弱的。
當祂抬掌,呼吸,移位,總之就是做出一切動作時,為了適應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則,祂都必須達成「起始與終結的因果」。
用人話說就是你想走路,那你就得先抬腿邁腳再放腿踏地。抬腿時最先發力的那個點就是你這個動作的起始點,落腳時最後卸力的點就是你這個動作的終結點。
只要將這兩點連線,再將其從中心截斷,神明執行因果的處理系統便會產生矛盾紊亂,接下來…祂的完美便會將其反噬。
完美的事物是不會允許瑕疵存在的,如果瑕疵出現在自己身上,那麼最完美的解決方案就是解決掉自己。
拆東牆補西牆終歸不是個事,這道理連人都能想得明白,何況赤目上人乎?
但難點就在於赤目上人不是生物,不能將現有的物理模型強行套到祂的身上。你看祂抬了胳膊,沒準祂施力的起始點是在屁股上,你看他垂下腦袋,沒準動作的終結點是在胸口…
這麼一看祂也不是無敵的嘛,只要每個人都挑好點位等待時機,祂一動就割上一刀,這段故事不就可以直接宣告完結了么?
沒錯,神確實不是不可戰勝的,暴力破解在任何時代任何場面下都是絕對不會失效的究極手段,螞蟻夠多連大象都咬得死。
但首先,你得有那麼多人。
其次,這些人都得有貼近神軀而不被熔入,並且能夠同步執行瞬時指令的本事。
試想,都不用太多,只要我們的世界有一百個英明神武天賦異稟,全年無休連軸轉且從不出錯,一心只為人類繁榮而努力的超級英雄…那咱們現在應該已經在搞星際殖民了。
遺憾的是,這樣的人千年都未必能出一個…不,應該說是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未必出現過一個,現實就是這麼個情況。
用有限的資源去以小搏大,輸了暫陷停滯,贏了闖進下一關,這就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而這條最愚蠢,最低效,甚至是收益最差的路線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
「我們會…回歸。」
在話語無法傳達的真空中,在心靈無法交錯共鳴的絕對靜謐下,吳聆耳廓一顫,聽到了絕不可能聽到的聲音。
下一刻,槍尖所戳的神軀體表上,緩緩浮現站起了無數道恍惚搖曳的影子。
漆黑,污濁,瘦長,面目扭曲。
人形,赤瞳,宛若地獄來客。
吳聆深吸一氣,強運起積蓄在丹田深處的最後一點靈力,思索起了應對這些…雖意外,卻也在意料之內的最終路障。
虛子,天遺民的對位之影。
與生者相對的死者。
謎中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