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百相見理

第四百七十四章 百相見理

顯然,一生磊落誠直的鐵君子吳聆對惡念反噬的耐受力遠遠及不上涉世未深的楊家小毛頭…一口苦茶飲下,雙眼圓睜三秒,鼎鼎大名的觀霞山主便兩腿一蹬暈了過去。

那是源自靈魂深處的苦澀辛辣,哪怕體質再怎麼逆天,一輩子都在吃清淡口的人突然磕上一枚小辣椒,嘴邊多少也得起幾顆紅疹子。

索性我們有的是時間,也有的是耐心。

再睜眼,茶室竹樓已傾塌大半,四方風景盡顯破敗蕭瑟之意。

時間可以摧毀一切,任何塑造在歲月面前皆是徒勞。若試圖從中領悟生命的意義,那麼求道者最終能得到的大概也只有「空虛」二字了吧?

你想嘛,人終歸是要死的,萬物終歸是有盡頭的。既然生便是無可抗拒地走向死,那活來活去又能搞出什麼說法呢?

或者說,生命本就是毫無意義的?

「你之前說它是一種基因檢測…」揉著脖子悠悠轉醒的吳聆勉強翻起身來,愣愣盯著面前早已化作塵埃散去的茶桌杯盞。

「沒錯。」楊御成盤坐在地,微顫抖落肩頭枯葉:「但你們給出的解釋其實也說得通,這東西確實能測試出一個人的善惡比重。」

「什麼意思?」吳聆懵懂瞧向黃昏天幕。

「因為赤目上人的後代必然是良善之人。」楊御成攤手道:「意志,思考行為,處事原則…這些看似唯心的東西其實都是刻印在基因序列中的隱藏指令。孩子總會越長越像父母,區別只在於他們遇到問題時所處的情境。」

「我還是不懂…」吳聆扶額搖頭。

「赤目上人,就是善。」楊御成不耐煩地撇了撇嘴:「祂就是女媧伏羲本尊,就是雲響萬世教化的始祖。你能想象到的一切良善概念,一位值得歌頌的正面事物都來自於祂…很難理解么?」

「祂認為殺人是惡,所以你就會覺得殺人是惡,因為大家都承襲了祂的思考模式。人類判斷好壞的標準究竟是什麼?不就是生理主觀與所謂的道德標尺么?」他繼續解說道:

「你的生理條件是祂賦予你的,你們文明啟始的基石之火也是由祂點亮的。原告是祂被告也是祂,陪審團和判決者都是祂…世間風雲不過是一場提線木偶戲,迷者沉淪,察者不語,這就是輪迴的真義。」

「哎…」吳聆長嘆一聲,好不容易重返青春的俊美面容似乎又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不對啊?既然如此,那為何剛才那杯茶會有這般苦澀呢?」沉默半晌,他忽然察覺到了對方言語中的破綻,抬起頭來挑眉問道。

「因為你心中的惡壓過了本能的善。」楊御成微笑道:

「你的靈魂超越了肉體的束縛,在尋覓真我的過程中逐漸染盡污濁。悟空悟我只是求道一途的基礎條件,但自古以來能夠踏出這一步的到頭來又有幾人呢?」

望著腦袋空空的吳山主,楊御成聳了聳鼻子托起下巴重新思考了好一陣。

「用人話來說就是…你到叛逆期了。」他撓著腦門無奈補充解釋道。

叛逆期?

吳聆似乎有點明白了。

畢竟是養過娃的人。

孩子是無瑕的,降生時的他們只不過是父母基因序列的結合複製體。但成長這件令人喜憂參半的自然現象其實總是伴隨著諸多難解門道,閑話不多說,懂得自然懂。

我們脆弱的心靈第一次接觸悲傷,第一次接觸憤怒,第一次接觸嫉妒與憎惡…種種外部干擾都會或輕或重地影響思維的排列組合,當這種影響沉澱堅實,便會形成難以動搖的觀念。

我們的身體第一次接觸疼痛,第一次接觸冷暖困苦,第一次接觸來自性的刺激…這些也會使其自行分泌出用來調節平衡的諸多物質,耐受性化作經驗,經驗又會左右思維。

漸漸的,我們會開始質疑絕對「正確」的事物,因為它並不能全方位符合我們的需求。

對於大多數孩子來說,那最需要被質疑,甚至是需要被破壞的事物,便是作為最親密的同類與最高指導者的父母。

這個時候不多收拾他幾頓,孩子再長大點就會去質疑社會和世界了…當然,有的人天生就是恐怖分子,打也沒用。

叛逆期,人人都有。

有的人長,有的人短。

楊御成的來得早,吳聆的來得晚。

就這麼簡單。

「那…惡又是什麼呢?」吳聆埋頭嘟囔道:「惡本身也是其中一頭坤道惡獸的血脈意志么?人們在不斷流動相處的過程中使兩者混合交融…這難道就是人類社會的本質么?」

「這很重要嗎?」楊御成又問出了他的經典定式句:「吳山主,我問你,僅僅只是作為源頭驅動力的善惡兩極誕生於何處,又被何物所代表…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吳聆嚴肅回道:「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貓鼠之輩又豈能生出虎子?若我們只是一頭畜牲的人型後裔,那就代表著我們永遠不可能逃離祂所布下的怪圈…」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任何生物都是存在不可突破的上限的。生在海里的東西離不得海,生在地上的東西離不得地。

試想,假如你是一條魚,現在「海」要殺了你…那你會去跟大海本身作對么?就算想要反抗,你又該從何處著手?

你只能一次次地忍耐適應,撐過一輪又一輪的生死試煉,不斷配合著環境來演化自身。

一路走到現在,大家多少也能猜到…赤目上人已經為雲響州帶來過無數次「危機」了。每一次都會被驚險解決,每一次都不是徹底的終結。

形成赤目上人,或者說將其從沉眠中喚醒的基礎條件又是人們本身的願望…這事硬掰扯起來其實也挺難說清到底是哪邊不好。

對於祂來說,人類是孩子。對於人類來說,祂是神明的同時也是不可戰勝的怪物。

孩子哭鬧,父母驚醒之後當然是得趕緊跑來細心伺候,該餵奶餵奶,換尿布換尿布…但孩子們的記憶時間並不長,每次父母趕來,他眼中出現的都只會是一隻陌生的怪物。

嬰兒是無法理解成人的種種行為的,他們沒有理性,僅僅只是無序的純凈體。

結果…孩子越哭越響,爹媽越來越急,所謂的毀滅危機也會翻湧得越來越猛烈。

這事只有兩種解決方法,要麼是爹媽甩手不管,要麼是孩子趕緊長大。所謂生育不就是同種生物之間互相折磨消耗能量,從而在實際層面上達成熵減的最高效機械工作么?

這是個死局,不可解的死局。

顯而易見,人類是種離開搖籃溫床便完全無法自力生存的脆弱事物,他們甚至都還沒成功跨過「不要殺了自己」這道最基礎的認知門檻。

沒有神明干預,一不注意,這群小傢伙便會花樣百出地亂搞自我滅絕大派對了。

戰爭,污染,屠殺…

所以身心俱疲的赤目上人在通過自行降格,主動接觸,挑選使者證道等一系列嘗試之後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給你們換個搖籃。

新的搖籃會與人類的魂體完美嵌合,無比舒適的同時又能鎖住他們的行動空間,代價則是被卡在其中的孩子便再也無法成長了。

不過,不成長也好,我相信有很多人其實都想回到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甚至更早之前。

不出生,不長大,不求知,不受傷,這亦是人們本身的願望,只是難以明確傳達。

妙吧?簡直就是聰明透頂。

我早就說過類似神啊佛啊什麼的,這些東西其實是沒有「智力」可言的。換個方面講,你總不能強迫自己去理解一根薯條吧?

真要讓你給搞明白了…那你得是有多愛那根薯條啊?由此得見,赤目上人真的是位非常盡職盡責的慈祥長者,祂是真的豁出去了。

祂記住了每一個人的臉,細分解析了每一個人的願望,通過難以形容的恐怖算力將所有元素統合至一處並得出了最優解。

接下來就只剩開船走人了,這也是祂精心挑選出來的旅行方式,僅僅只是為了讓大家安心,不要湧起那麼強烈的反抗情緒。

可惜,孩子們並不領情。

或者說,祂做得並不夠好。

你鏟螞蟻窩,螞蟻只會以為是敵襲。

神明啊,如此愚鈍,如此弱小。祂是位溫柔貼心的母親,也是位粗心急躁的父親。

「我倒是覺得,如果沒有實際存在的地獄,那麼善與惡便只是浮於紙上的空談。」楊御成撐著膝蓋聳了聳肩版:

「你瞧,什麼書里都會稍帶上一句:清者升濁者降,地穩天流…但真實情況又如何呢?」

平攤雙掌,左右各現黑白雙色。

「天道善念代表著遲滯的抑制力,天道惡念則代表著永恆流動的轉機。」楊御成抬手一掂,黑焰飄至右掌,白花飛至左掌:

「他們都說我用反了…但你不覺得把事情搞反的反而是他們么?況且兩者本就是通用的,黑流一樣可以定住事物,白滯一樣可以彰顯力量,說到底它們的本質又有什麼區別?」

「你到底想說什麼?」吳聆皺眉問道。

「我想說…罷了,容我再提一個問題吧。」楊御成收起天道之力撓了撓脖子:「你們這幫老頑固一個個都軸得很…吳山主,我問你,一件事情從長遠來看,到底是過程重要還是結果重要?」

「當然是結果。」吳聆不假思索地回復道:「哪怕過程再怎麼精彩華麗,結果沒有達到預期的話都沒有任何意義,莫說我是…」

「行了行了,我沒打算對你說教。」楊御成連忙揮手打斷了他即將展開的長篇大論:

「我也認為結果最重要,而且我相信世間眾生雖然嘴上都是一套一套,但大家基本其實都是只看結果的…」

吳聆眨了眨眼。

「所以,雲響州的這點事…吳山主,自從少年英傑會開始失控以來,須藍暗行,光耀滲透,明王叛亂,逆星落升…」楊御成揮指念叨著:

「龍熄漸燃,九城動亂,敵龍崛起,赤目化神,再到解體法案和雲響傾覆。將這些事件分段切割視作一件件獨立劇情后,你能從哪件事里看出善,又能出哪件事里看出惡?」

「你想說事在人為,或者光暗混同么?」吳聆十分疲憊地搖了搖頭:「不,孩子…我在苦惱的並不是這些,而是更深層的…」

「你的煩惱在我面前一文不值。」楊御成的語氣倏然轉冷:「你的絕望,全雲響州,全人類的絕望相乘起來,都不及我的絕望的萬分之一…你們的見識太短淺,生命也太短暫了。」

「你…」吳聆眯起眼睛:「你現在還是那個楊御成么?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既是楊御成,也是赤目上人,你到現在還理解不了這一點么?」楊御成冷冷回道:

「正因我脫離形體束縛漫步了億萬時光,正因我強行接入了赤目上人的意志,所以我才敢如此斷言…在這一系列事件中,赤目上人本身也不過只是一具提線木偶而已。」

吳聆肅容不語。

「所謂的神其實就是一道「弦」,書里不都講過么?宇宙各處的溫度是不平均的,熱的地方向外膨脹,冷的地方朝里坍縮…」楊御成蟻兩掌交錯比了個骨牌對倒的手勢:

「冷熱部分的邊緣碰撞,便會生出無可彌合的重力裂隙。而神就是誕生在這條弦之中的超濃縮能量體,一條擁有自我校正調整能力的超空間基因鏈,雙螺旋長啥樣你應該見過吧?」

「基因鏈?雙螺旋?」吳聆不解道:「那麼宇宙本身果真也是一種生命體?或者說世界其實就是大細胞到小細胞的無限套娃?」

「當然不是,你平時都在看些什麼胡說八道的民科雜誌啊…這破事早都被說得不新鮮了。」楊御成頗為傲慢地撇了撇嘴:

「宇宙不是生命,只是緊密束縛物質的八方位廣闊空間。你想,細胞哪怕不感染病毒也是會自行病變的,而什麼樣的星體能夠做到大範圍污染外物,由此將整體引向毀滅?」

「那麼…」吳聆皺起眉頭。

「我只說結論。」楊御成拍板打斷道:「宇宙雖然不是一種生命形式,但它確實是有目的的。而這個目的,便是你們人云亦云的大道…」

「大道…?」吳聆坐直了身子。

「沒錯,大道。」楊御成咧嘴一笑:「大道所求,便是在有限中創造無限。」

「這個行為的中間階段,俗稱天逝。」不待吳聆發問,楊御成便迅速甩手補充道:

「而它完成使命后的狀態,即為百相…」

百相…萬物之始,萬物之終。

終於說到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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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世神行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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