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天海殘遺
我在光中看到了暗。
世間並非只有兩極,黑白包容萬般色彩…這樣的漂亮話誰都能抖出一籮筐。實際上呢?既無人能裁定兩者的佔比,也沒人願意從天枰上升的那一端奮勇跳向對面。
有個詞叫「上岸」,真的很有意思。
人們學習,人們奮鬥,人們想盡辦法忍辱負重都只是為了脫離苦海。海中人看岸上人只覺冷漠,岸上人看海中人卻道無知無能。
他努力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
……哎。
你以為我會說「這本沒錯」這句最常浮現在我心底的萬用台詞嗎?
錯了,而且是他媽的大錯特錯。
一個人的幸福需要無數人的噩夢來維繫支撐,大家踩著彼此的腦袋拚命攀向高處,到頭來卻只為了離身下那片髒水更遠一點。
錯得離譜,願意跳進髒水托舉弱者的人被奉為英雄。站在高處俯視眾生的上岸者成了人們片面傾瀉情感,攻訐詆毀的最佳對象。
這就是你們想要的「多元」嗎?消滅階級,消滅貧富之後你們又該去做些什麼?達到理想境地後人類的旅程是不是就該結束了?
我們建設,是為了什麼?
為了享樂么?好,答案就在那裡,赤目上人就杵在那裡。你甚至都不需要跪在祂面前苦苦哀求一張皺皺巴巴的船票,鯨玄號在設計之初就是一艘用來承載全古星爍人的船。
為什麼你們不肯過去呢?為什麼你們始終不肯承認「那」就是現實?為什麼當萬物隕滅破碎之際,仍有那麼多人不肯登上星爍三舟?
兜兜轉轉,最後又回到了同一個圈子裡…總有人不一樣,總有人不願離去,總有人堅信自己所在的現實才是真正的現實。
這時,天道該如何裁決?
少數服從多數?好啊,正義由此而生。而在少數人眼中最大的正義就是邪惡,接著又會出現只為少數人而戰的勇者,這也是正義,正義對抗正義,到底誰才是正義?
勝者為王?
那就別再歌頌什麼自由平等了。
我在黑中看到了白。
當你心懷疑慮,向人問出「這世界是否正確?我們究竟有沒有走在該走的道路上?」之類只有不如意者才會提出的問題時,他基本都會像笑小孩一般語重心長地告訴你:
「別管對錯,先考慮生存,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向前走,強者才能有話語權。」
你覺得我會說「這本沒錯」嗎?
沒了那個跳水救人自己反被淹死的學生,沒了那個只憑主觀便站在看起來更慘一點的肇事者身邊的大爺大媽,沒了那個腰桿都累得直不起來還不問過往嬌慣接濟懶人閑漢的老闆…
道德有了界線,秩序成為鐵則,各項職能分工明確,天底不再有愚者。
人人都會冷靜地呼叫專業的救援者,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救援。
人人都是理性的分析者,到處都記錄著不可動搖的絕對事實與前後因果。
人人都有判斷對方能力的簡易準則,分配資源與職務時都會自動達成最優解。
善意不會再遭受背叛,惡念徹底失去了孳生的土壤。這可不是誰都能小手一捋便將各大元素捏成炫彩特效往外亂甩的魔法世界,就算社會觀念徹底傾覆,也不會出現什麼光暗顛倒…
道德敗壞世風日下的渾噩年代,人們該怎麼活便怎麼活。機械理性的高效世界,人們也不會因為捨棄自由而收穫半分福澤。
人類想象力的疆界是十分有限的,許多思想的原型其實都來自於對周邊事物的觀察與模仿。我不是在拚命揪著自己的種族怒吼這玩意怎麼不好怎麼爛,只是…
我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強大。
各位覺得高度秩序化的社會就是集體夢境中的理想國嗎?因為我們暫時還沒有將其實現的能力,便可以一股腦地妄加憧憬嗎?
我明白,過猶不及,任何事情走到極端都不會落下什麼好結果。但是…捫心自問,這世上的生靈有哪一個不是在向著極端前行的?
所謂平衡不過就是多種極端互相衝突,誰都無法壓過誰,最終無奈形成的緩衝地帶。奉行中庸均衡的人遍布天下,都頭來誰又能真正領悟出那道黑白相間的灰色境界線?
是的,相信也有人講過了,我是個反派。
從薇妮安死在我懷中的那一刻起,從善惡天道降臨到我身上的瞬間,開始執行嶄新命運的我就不可能再成為人們眼中的英雄了。
英雄救不了所有人。
每個人的痛苦,都會成為漆黑的墨點。
大多數文藝作品都喜歡宣揚希望不滅,這點不可否認,但絕望也是同樣不朽的。
些許燈火點不亮永恆的黑夜,我們不該就這樣團聚在熒光跟前垂頭苟且。
誰該拯救誰?誰配拯救誰?
這不是我們該討論的問題。
這個世界沒有英雄…
也不再需要英雄了。
說回之前的問題,那種高度秩序化的通達社會…先不說它是否冰冷無情,大家真的覺得那種形態純粹是靠我們分析總結出來的么?
那是人類自行得出的答案么?
實際上,這玩意早就已經被實現了,就在你我身邊,就在我們隨時都能調用的最淺層的認知記錄里,就在眼前。
自然偉大嗎?並不。
山是山海是海,樹是樹鳥是鳥,任何事物都是獨立存在的,從未有過「是誰為了誰而生」之類的矯情說法。無法適應的物種早已滅絕,最能適應的物種高調雄起,僅此而已。
人們為什麼要歌頌自然?
因為我們都是習慣了埋頭抄作業的懶學生,只因人智有限,我們便將一切推給了命運與未可知之規矩的安排。
我們創造了神。
神給我們帶來了災厄。
熬過災厄的人們更加崇拜強大的神。
結果力量便成了唯一的真理。
我們開始尋求超越神明的力量。
然後三歲小孩點大炮,全他媽玩完。
輪迴再續,新的生命冉冉升起。
我們會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必然。
這就是大道的真理…
去你媽的。
我去你媽的。
見過螞蟻么?見過螞蟻窩么?
螞蟻分工明確,螞蟻理性高效,螞蟻能夠輕鬆識別出周圍同伴的身份信息。
你說蟻群是由蟻后控制的,那是獨裁,是機械智慧金字塔,那並不是我們真正在追求的理想世界?好,我能理解你的自我欺騙。
你不想要一位神君降世么?不想要一位溫和強大又能時刻關心到所有人的領導者么?不想要一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承諾么?
你不想要一位「蟻后」么?
沒人害怕失敗,沒人害怕死亡。
人們怕的只是「不值得」這三個字。
螞蟻們的日子過得就不幸福么?你說它們沒有自我意志,那麼迷路亂逛結果爬到你手上的那些又是怎麼回事?
世事皆須對比,於赤目上人來看,人類渺小的自我意志同樣微乎其微,不可理喻。
在赤目上人眼中,祂在做的事情僅僅只是要將蟻窩搬到資源豐沛,環境宜人的觀察器皿里…為什麼螞蟻都要爬出來玩命咬祂呢?
咬人又咬不穿皮革褲腳,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你能理解嗎?我反正是理解不了。
如果你選擇簡單粗暴地將螞蟻們的行動劃歸為生物性,愚蠢,物種之間的交流障礙…
那麼,你呢?
你的靈魂是否真實存在?還是說所謂思考到底不過是大腦皮層上的生物電流?
人為何為人?人何以為人?
我早就對這群螻蟻絕望透頂了。
但作為天道化身,作為承襲前代諸多英傑期冀的天海五傑,作為觀霞山聘來的代戰者,作為江北楊家的楊御成…我仍有責任未盡。
所以,我會轉過身去面對那個人。
他不是唯一一隻受困林中的學舌鸚鵡,也不是唯一一隻敢對夜空喊叫的扁毛畜牲。
但他找上了我,區別僅此而已。
「這是…」緩緩睜開雙眼,壯年模樣的鐵君子吳聆頗為驚異地左右瞧了兩圈。
「這是你的心靈世界。」楊御成背著手瀟洒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木然回道。
「不。」吳聆沉默了一會,這才對著周圍無比熟悉的清幽風景苦笑說道:「這是赤目上人的心,是神軀里的核心空間,對吧?」
「你知道就好。」楊御成點了點頭,隨手扯了張椅子翹腿一坐,指著桌上物事滿不在乎地咧嘴說道:「來都來了,先喝茶吧。」
吳聆偏頭望向桌上茶盞。
這裡是他的私人茶室,是觀霞山主招待重要客人的常用房間,也是他第一次與楊御成正式交談時所選的會面場所。
「你知道這玩意為啥…呃,它叫啥名來著?無所謂了。」楊御成從絹袋中捏起了一塊螺旋形狀的莖塊茶葉,對著吳聆晃了兩下:
「你這道為什麼壞人喝了這玩意會覺得苦,好人喝了只覺得香么?」
「為什麼?」吳聆十分自然地盤膝坐到了蒲團上面,槍桿平擺身側。
「因為這東西根本就不是茶葉,當然硬要說的話其實也是…」楊御成毫無風度地往兩盞茶杯里嘩啦嘩啦倒了一大堆觀霞螺,接著提起水壺一頓亂澆又拎起筷子隨便攪了兩下:
「赤目上人經歷第七次「死亡」后便陰差陽錯地沉在了你家山頭底下,它的意志雖然陷入了半永久的休眠狀態,但身體活性仍未丟失半分。」
「蟲子是會蛻皮的,祂蛻下去的皮已經不再屬於坤道惡獸的一部分,而是滿溢著營養與生命力的物質團塊。」他叮叮兩下敲去筷子尖端不斷低落的茶水,又將筷子隨手往後一丟:
「鳥兒帶來的菌菇果種扎在它的殘骸上生根發芽,再從母菌母樹分裂成蔥鬱林場…沒錯,你家門口那根就是現代雲響州的第一棵樹。」
「所以…樹中保留了很大部分的神性?」吳聆望著杯中漸漸升起的凝白霧氣緩緩說道。
「說是神性也沒問題,但其實更客觀來講的話其實該說是「基因檢測」性。」楊御成頗為無謂地歪著脖子攤手答道:
「如果你體內赤目上人的基因佔比更高,那麼你喝你家祖宗泡湯的時候當然不會感到不適,就像有的地方的人愛吃蘑菇,有的地方不愛吃。」
「我理解不了…」吳聆皺起眉頭。
「雲響州人大多都是赤目上人的後裔,早在流放時代人們挖出敵龍母菌之前就是了。反倒是你們促成了敵龍寄生蟲與赤目上人的鏈接,從而開啟了它嶄新的生命階段。」楊御成嘆了口氣:
「最初時,世上有四十九州,分別由玩累了的四十九頭擎天巨獸盤踞酣睡鑄成。後來發生了很多很多事,多到幾百年都講不完…總之,世界毀得只剩下惡獸七兄弟了。」
「七個?」吳聆抬頭疑惑問道。
「是的,有七頭惡獸於夢中驚醒,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毀滅震蕩。」楊御成聳肩道:
「然後它們就跑了,為了背上活蹦亂跳的小小生命們,它們跑去了世外桃源。至於剩下的那四十二個…你怎麼猜都可以。」
「坤道四十二惡獸…」吳聆嘟囔道:「所以我們是隨它們遷徙而來的異世居民么?可是…為何會有所謂的天海九州?現在為什麼又只剩五州了?這些事又是在何時發生的?」
「你還不明白么?時間倒流,歷史紊亂,這不正是創世者執行能力不足的最佳體現么?」楊御成咧嘴亮出一口白牙:
「那七頭惡獸也死了,十全,十惡,雲響,風來,雷行,雨落,星爍。世界早就結束了,這裡只不過是前人殘留下來的副本。」
吳聆的眼皮跳了兩下。
赤目上人將要開闢的世界,就像前面發生過的輪迴一樣,副本的副本…
「壺中歲月,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名字。」楊御成淡然說道:「至於為何基底的條理線會這般混亂,前人依稀流傳的宇宙空間又在此成為虛妄…可能是楊守心沒功夫把它做好吧?」
「楊守心?」吳聆愣道:「你是說,這個世界是楊守心創造的?可是…」
「沒什麼明顯的體感,對吧?他死的時候你已經出生了,而且早就到了記事的年紀了。」楊御成點了點頭輕飄飄回道:
「創世其實並不難,傾注心思寫點東西,或者沒事捧著酒壺自言自語幾句就行了。局內人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畢竟有天道搖籃這個保底機制擺在那,缺失的東西總能悄悄補上…」
「再者說來,人們根本想象不到「不存在」的東西。哪怕再次崩落,你我都被壓成紙片,咱們依然都會認為這是無比正常的狀態。」
「從真正的創世之初到現在…已經過了多少時間了?」吳聆咬著牙追問道。
「重要麼?」楊御成眨了眨眼:「按年份來算的話,呃…二十四萬億年的五十五次方吧?同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整四百七十三萬億次了。」
「什麼是崩落?之前的四十九州是如何毀滅的?這世間竟然有能夠殺死全盛惡獸的力量存在么?」吳聆繼續問道。
「壽命。」楊御成攤手答道。
壽命…?
「就這麼簡單?」吳聆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
「就這麼簡單。」楊御成篤定點頭。
……
「還有一點…」不知沉默了多久,吳聆終於強忍苦悶抬起頭來:「這裡…只有五州啊?你不是說有七頭惡獸提前逃離了死亡的命運么?」
楊御成沒說話,只是跟個街溜子似的挑起手指一手戳天一手戳地。
「天和…地?不對…」吳聆抬起頭來望著房梁頗為痛苦地喘了口氣:「天海…?」
楊御成撅著嘴點了點頭。
天海五州嘛,天和海嘛。
吳聆徹底不說話了。
這般震撼的事實要多久才能徹底消化呢?
無所謂了,總之…
「先喝茶吧。」楊御成指了指桌上冒著騰騰熱氣的精緻茶盞:「好東西,別糟踐了。」
吳聆猶豫片刻,抓起茶杯一飲而盡。
下個瞬間,他的臉都憋紫了。
怎麼…
怎麼……
這麼苦啊啊啊啊——————!?
楊御成挑了挑眉毛,邪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