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 濁世神行

第四百七十二章 濁世神行

對話,這是構成人類社會運作的最核心的組成部分。但人作為沒有群體記憶的食物鏈中游物種,一旦風沙將時間線狠狠拉長,我們就會下意識地忘本逐末。

並不是有了對話才有了社會,而是在社會中才必須要進行對話。

換言之,超脫之物既不需要講話,也不需要靜心聆聽你的牙牙學語。祂想讓你看到什麼…你直接就能看到了。

赤目上人是特例中的特例,祂既不需要選定專一的眷屬代行神意,也不會只庇護信仰祂或是祂看中的有趣生命。

祂是父親,也是母親,不過…可能與我們常規理解中的爸比媽咪不太一樣。祂的愛是投灑向每一個人,每一片草木塵埃的。

生物互相傷害互相捕食,祂不會感到心痛。畢竟物競天擇就是大夥統一默認的生存法則,你不讓他們搞他們還要念你呢…

有識之物欺壓大地江河,肆意將其破壞改造成自己心儀的形象,祂也不會生氣。

最簡單的道理,所謂污水其實只是「你」喝不了的水。有多少微生物和細菌都在指望著這種成分複雜的生存環境賴以繁衍呢?病並不是病,它僅僅只是生物交互的試錯過程。

一個物種滅絕,一個物種崛起,沒有萬世永恆的不滅王朝,就連神國也有崩裂之日。

輪迴行至盡頭,最後誕生的事物未必是最強壯的,也未必是適應面最廣的,但它一定是這個世界正在尋求的終極答案。

我們只是其中一道「過程」而已。

之所以說祂不同,赤目上人之所以不像其他神明那般自私沉寂,其核心之處就在於…祂於博愛之外,還領悟了禁忌的偏愛。

就像清水裡滴進了墨點,就像一塵不染的善念之中生出了惡的渦流,純凈無瑕的東西在沾過一次灰泥之後就會變得越來越臟。

命運早已揭曉,赤目上人的化身,甚至僅是分到祂的屬性與力量的「子嗣」們沒有一位能逃過這道註定墮落的死循環。

然而,走向黑暗未必一定是壞事。

無心的善終是無所悟的,又何談黑白?

當赤目上人鋪開彼岸畫卷,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在廝殺的,在奔逃的,有志向的,得過且過的…只要你是雲響州的子民,你便有資格邁入這幅壯闊藍圖。

呵呵,不是也行,想來就來。

愛能超越立場,亦能超越時空。

初時,世界是一滴水。

水珠靜滯,不知從何時何處傳來輕微擾動。晨曦初現,夜幕翻湧…萬物降生。

「啦…啦啦啦…啦~」

有女孩在哼著令人無比懷念的小調,這調子出自哪張線譜,清唱者又是誰呢?

無需在意,任何波瀾壯闊的畫面即將漫卷展開之時,從清幽到恢弘的華麗樂章都會自然而然的隨之響起,這就叫定式。

蘇醒於雲響州的神可不止赤目上人一位,天地浩劫將至,所有東西都不安分起來了。

與歌聲節奏一一對應,懵懂的水滴在極高頻率的顫抖中掙開了某種束縛,時而向上浮起,時而向下墜落,有時也會漫無目的地左右平移。

然而無論在眾人的視角中它是如何,向哪邊行進的,對於它自身來說,它所朝向的方位永遠都是「正前」。

它飛舞的軌跡並不單調,不像雨夜中敲打在窗戶上的小小水痕。這東西無論是結構外形還是律動曲線都有一種本源的美,人們甚至不需要進行聯想便能對其浮現出最真摯的情感。

這滴水珠便是一,一生二的一。

大道起源,創世伊始。

水珠飛舞,牽動人心。它所過之處空無物,它所去之處空無物,它亦空洞似虛無…但它並不會感到寂寞,也不需要去思考自己前行的意義。

完美之物萬象渾圓,何須無謂心緒?

過了多久了?大家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抱著膝蓋看著小水珠在悠揚歌聲中歡快曼舞,回味著它前一刻倏然停滯落足的安寧優雅,憧憬著它下一秒即將帶來的無限可能。

小孩子們可以盯著幾顆玻璃珠在街邊蹲上一整天,大人也是一樣的,只是成年之後的人們對「玻璃珠」的要求會越來越高。

不止要好玩好看,用戶體驗,界面設計,包括售後客服都得一一做好…真麻煩啊。

雖然還遠遠未到眾人審美疲勞后的放鬆期,但曲子的前奏已在經過無數次動人心弦的轉折之後逐漸走向激昂。

到底是曲配景,還是景配曲呢?

總而言之,小水珠與少女的歌聲在某個瞬間達成了驚人的協同性。變奏,轉場,下落…一切都快到讓人根本來不及轉開眼眸。

人們常說世界始於一場爆炸,一場將重力積蓄到極點的膨脹盛宴,一道持續至今,並將繼續邁向無限未來的毀滅餘波…

事實上,世界始於一場雨。

無比溫和,無比輕緩,就像風吹動飄零枯葉,就像露珠輕拍黑白琴鍵。

水珠落下,入地無聲,越來越多的水滴匯聚一處積成浩瀚海洋。無需在意先來後到,我們本就是骨肉兄弟。

蔚藍,幽深,寂靜…

生命由海洋孕育,也終將重歸海洋。

有魚兒劃過人們的視線。

鏡頭陡然拉升,向上,向上……

呼——————…

那是一片大海如藍寶石般純凈透亮,陸地綠蔭隱隱散發歡欣微光,天穹清澈,雲朵綿綿,一切的一切都顯得至純完美的絢爛世界。

那是我們的世界,天海五州。

遠看就像精緻的微縮模型,而越靠近,萬事萬物就會變得越來越美妙精彩。

這裡的生靈無需狩獵廝殺,自然之中的每一寸細節都宛若天賜。他們不需要進食,迅速流轉天地而未產生絲毫散逸的虹彩輝光已經足夠將養分帶給每一粒塵芥。

獅子與人睡在一處,鳥兒與魚共享海浴。嚮往熱鬧的齊聚一堂,不喜喧囂的離群索居,獨有一番璀璨疆域。

即使如此,生物仍會產生需求,仍會出現個體之間的割裂,仍會鬥爭不休…

但這都是理所當然的。

這是天性,天性本就不該被壓抑。

戰爭,健碩俊美的各色生物馳騁在荒涼開闊的戈壁丘陵之上,以怒吼激震天穹,以利爪撕裂外物血肉,以不屈的靈魂祭祀誕生的美妙。

之後,他們也不會握手言和重歸於好,因為他們本就不是敵人。

這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無需仇怨,也不需要多麼複雜的理由。

戰爭結束,屍首重化養分歸於天地循環,生存下來的生靈們又再次團聚,哭得淋漓,笑得爽朗。他們不斷磨練著各自的技術,期待著下一次鼓盪沸騰熱血的挑戰來臨。

我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試圖遮掩自己心中的獸性。轉化成競技與運動的本源暴力並不能阻止真正的流血衝突,反而會衍生出更多的黑暗與混亂…我們真的走錯路了么?

善於擺弄小物件的生靈裁取樹榦與泥土為自己蓋出了一座座,嗯…審美角度頗為別緻的奇妙建築。有些物種就是那麼喜歡改造景色,甚至不需要基因與環境決定的基礎理由。

標誌已現,文明初成。

有集群,自然就會有交流,有交流自然就會產生衝突。事實上我們通常所體會到的痛苦都不是來自於各種物質的直接威脅,而是同類。

但你能逃得開么?哪怕你厭惡了人類,埋頭幽居與花鳥魚蟲為伴,說到底…你不也只是在試圖成為其他事物的「同類」么?

更何況你還變不成,生理決定思維。

彼岸世界其實與我們現在所生存的環境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我們仍是我們,它們也仍是它們。很多事情可不是只靠豐沛資源就能無痛解決的,要不然黃金國度也不會悄無聲息地消散於歷史塵埃之中了。

只有一點,對岸的世界沒有教條。

在那裡,人們不會大喊求同存異的口號,不會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粉飾多元。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有顎愛挖土,我有翼喜氣流。無法調和的事情就是無法調和的,並非所有問題的最優解都是「各司其職,齊心合力」…這不叫理想,這是純粹的獨裁。

爭執無果,分開就好了。

種群數量註定會在優渥的自然條件下無限制增長,最終被迫擠壓彼此的生存空間,孕育出混沌的基本盤,既然如此…

不繁衍就好了。

生命為何要繁衍?

這裡就是盡頭,答案就在這裡。

所有生命都登入不朽,所有獨特性都成為了將被銘刻至終結的永恆。這是屬於我們的世界,我們當然能夠輕易做到。

結果會怎麼樣?生命會喪失激情,天地將跨入沉靜暮年,一切意義都會化作虛無么?

當然不是。

在等待我們探索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蟠龍盤柱,火鳳翱翔,浩蕩規整的人類都市之間不時傳來歡聲笑語。

教室里那孩子睡得鼻涕泡都飄出來了…這世界當然有孩子,他們當然也會茁壯成長。這不是造物遊戲,而是人們集體選擇的結果。

它只是圈,而不是牢籠。

黑板上刻著一行行清晰的課文字跡,從最基礎的「零」緩慢起步,拉長延伸向永無止境的知識之海。那是屬於我們的,註定的輝煌。

人們開始建塔了,那是他們最喜歡的東西。一磚一瓦,直上蒼穹…

睜眼,閉眼,塔林通天。

孩子已然長大,他們與她們,它們與祂們,萬千生靈懷揣著同樣的激動與忐忑,仰頭望向自己一直以來不斷遐想追求的極境。

夜空。

哪怕那裡又冰又冷,哪怕我們註定孤獨,熱情的膨脹也能跨越終將吞噬寰宇的虛無。

我們邁出了第一步。

太陽,月亮,悠遠星海。

浮光耀眼,萬紫千紅,向深空…

希望永不熄滅,一切皆有意義。

彩花,桂葉,銜枝飛鳶。

天下城中,萬人空巷。

年輕的女皇騎在眼神銳利的龍馬背上,她摯愛的父兄親族則在一旁微笑著助她牽引韁繩。文武百官分立兩側,歡呼群眾揮手喝彩。

她也笑了,笑得燦爛無比。

「我說過了,我就是比你厲害!」

聞聽此言,立在最前方的皇室長兄無奈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溫柔看向調皮的妹妹。

這是個公開透明的世界,人們能夠迸發出最溫暖的善意,也能包容最深沉的黑暗。

陰謀,軌跡,一切都已毫無意義。

我們不必再付出不會被銘記的犧牲了。

坍塌土丘之下,手指微動,雷光震顫。

瞳篤縣中,摩肩接踵。

那丑到讓人不忍直視的相師裹著極不合體的緊繃白袍,與一旁體格同樣驚人的白須老者有說有笑走過鬧市。

人們都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所有人。

美與丑只是一層模糊的界線,你想長什麼樣就長什麼樣,不必再為他人的三兩言辭去調整衣著裝束,不斷否定自己。

「你娘也在找你呢,別著急啦…」

撥開人群,丑哥哥咧著嘴蹲在哇哇大哭的小姑娘跟前,翻手變出一個小布老虎遞了上去。

小姑娘看了看小老虎,又抬頭看了看他「和藹可親」的陽光笑容…結果哭得更凶了。

你想幫助他人,那便去幫。不需要再被諸般功利紛擾,你就是你,遵從心靈的指引。

血泊之上,散發殘軀指尖微顫。

蓮落濕地,雨依舊無休無止。

那飄逸身影的雙肩上沾滿了濕漉漉的斑點,原本該挎著劍鞘的地方卻掛著一枚空蕩蕩的油紙傘袋,隨微風悠悠作響。

他應該是把傘借給別人了吧?

沉默之人不在少數,連心也一同陷入寂靜的人自然也是有的。但靜並不一定就代表著冷,不語者又何嘗不能成為他人的守望者呢?

他一深一淺地走在泥濘道路之間,留下一道道堅實深厚的腳印。這趟旅程也許永無終結,但每一個瞬間的收穫都是難以言喻的。

倏然,風靜雨歇。

少年抬頭望向上空,卻只見一幕傘簾。

回首,喝酒喝到鼻子通紅,正給他撐著傘的糟老頭給了他個無比燦爛的颯爽笑容。

少年也笑了。

守望者,亦會被人守望。

滿盈城外,大地依舊荒涼。

指導建設的人們正在商量著興修水利的改造工程,其中最具天賦的兩個年輕人站了出來,一個指向左側,一個指向右側。

兩人對視一陣,眨了眨眼。

理想是無法相容的,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世界是否完美,你的天堂總會是別人的地獄。

「看來…沒什麼好說的了。」

年紀較輕的那個搖了搖頭,年紀較長的那個也嘆了口氣。確實無須多言,「老辦法」未必會是最好的辦法,但一定是有用的解決方案。

不過,世間未必只有暴力才是真理。

砰…勁裝老者大笑著踏步上前,一把按在弟弟的頭上,一把按在哥哥的頭上。兄弟倆聽著那豪邁樂天的笑聲都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頗為無奈地用眼神朝對方傳遞了心中的疲憊。

有的時候,紛爭是必然會發生的。

但我們需要的僅僅只是一位擁有絕對威嚴的調停者,一位真正的長者。

虹音灘前,水天一色。

那黑髮碧眼的女孩微微俯身,用雙手輕輕舀起一捧清亮的泉水…

「就是現在,忌。」

忽有讓人無比熟悉的男聲傳來。

「剁了它!!」

似乎是場景調錯解說員了,風北少年的聲音竟然出現在了星東少女的畫面里,而且騎著黑龍拔刀飛來的赤甲武者似乎也不太符合…

等等。

這是…這是我們的…?

這是「現實」?這是雲響州!?

呼…虹光散去,三目驟熄,天地破碎。

赤目之鬼突入場中,奮起一刀咬牙斬破神明頭顱,這真的是他最後的力量了。

不過,結果好等於一切都好。

懷抱著從身軀之中撕扯出來的三輪紗夜,端詳著她那沉靜安穩的睡顏,一年到頭都只有一張臭臉的間宮忌終於露出了解脫的微笑。

他不在乎世界如何。

世界亦不在乎他如何。

神軀垂垂後仰,晶鱗裂解崩落…

就這樣,我們的故事終於開始了。

濁世神行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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