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塵

每座城市裡都有一些鮮為人知的地方，每個鮮為人知的地方都埋藏著一些被遺忘的秘密，而每段被遺忘的秘密背後，通常都有一些不能被知曉的人。

昏黃的路燈下，一群流浪貓正在泔水桶里翻找著自己的晚餐。

這是一條陰暗潮濕，瀰漫著腐敗惡臭的小巷。

巷子里有間名叫「前塵」的酒吧。

正常人是不會把店開在這種地方的，然而比選址更令人看不懂的，是酒吧對食物和酒水的定價。

這個地方的東西不僅貴，而且貴得完全沒道理，以至於讓許多人都不禁懷疑，這家店的老闆是不是瘋了。

空蕩蕩的酒吧里，一名酒保正在低頭擦拭著杯子。

他的個頭不高，卻擁有一雙扁長的腳，兩隻寬厚的手，以及一顆碩大的腦袋。除此之外，這個怪人還戴了一副造型誇張的變色墨鏡，將半張臉完全遮擋起來，只露出半截癟塌的鼻樑，外加兩片厚厚的嘴唇。

看來這家店的老闆確實瘋了……

風鈴叮噹作響，有人推開了前塵的大門。

『喝什麼？』酒保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頭也不抬地問道。

『一杯白水，一顆蘋果。』來人走到吧台前，穩穩推出兩枚硬幣。

這些錢不是用來結賬的，而是用來點歌的。

酒保的身後有台黑膠唱片機。雖然飽經歲月摧殘，看遍人間冷暖，這位誕生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幾乎與前塵同歲的老員工，如今依舊延續著「兩枚銅板一首歌」的定價，從來都不曾改變。

徐緩疏朗的鋼琴曲打破靜寂。

德彪西的《月光》。

來人將蘋果舉到眼前，端詳了片刻，隨即微微向前探出身子，嗅了嗅這顆散發著不可思議香氣的血色果實。

他沒有享用唾手可得的美味，而是將自己的衝動盡數融化在一杯白水裡，連同口腔里的涎水，全部送進了自己的喉嚨。

『我們又見面了，1994。』點唱機里傳來一聲熱情的問候。

『我的編號已經被收回了。』來人還在盯著手裡的蘋果。

如今的他只能暫時化名「張謙」，採取低調的姿態，隱匿在茫茫人之中。

吧台里的「點唱機」嘆了口氣。

『看來我得再跟你解釋一遍，上頭只是暫時凍結了你的編號，並沒有收回它，所以在內部調查結束前，你還是「公司」的1994號員工。』

『我需要一份工作。』沒有彎彎繞繞，張謙選擇直奔主題。

『內部調查期間，員工是不能承接工作的。看來，上次任務的違約金不是個小數目呢……嘿嘿嘿！』

『有什麼新的消息？』張謙掂了掂蘋果。

『還是老樣子，爭論的焦點在於整件事的定性。你本該不留痕迹地幹掉目標，然後低調的離開，但是最終……聽著，很多人都搞砸過任務，但是其中的某些失敗，卻是絕對不能被接受的。』

是的，張謙是個刺客，也就是俗稱的職業殺手。

而他所效力的組織，正是在業界威名赫赫的刺客團體，公司。

『話說回來，我今天可能要「打白條」了。』話音未落，張謙掌中的蘋果突然消失不見。

『理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次的情況比較特殊，你的過往信譽完全值得本店破例……不過利息還得照付，嘿嘿嘿！』

『我還以為前塵永遠不會有「破例」的時候。』

『事實卻是，前塵一直都在破例。規則是人定的，人在變，所以規則也在變……』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不變，就會被淘汰。

路迢迢，夜茫茫，水氣與煙塵交匯融合，在城市的上空織起一層乳白色的薄霧。

人在路上，路在腳下。

邊散步邊思考，這是張謙多年養成的習慣，但他從不會提前規劃路線，告訴自己這一路要去往什麼地方，要在何處轉彎，要在哪裡停下。

霓虹交錯，喧囂正盛，迷離的輕霧編織出一場場繁華而斑斕的夢，吸引著一個又一個不甘平凡，並且難耐寂寞的人。

大都市的夜很美，也很危險。

『喂，那邊的兄弟，』一個輕浮的聲音叫住了張謙，『身上有煙嗎，能不能借我一根？』

『抱歉，我不抽煙。』

『沒有煙不要緊，直接給錢也可以。』

『抱歉，我也沒有錢。』張謙眯起眼睛，嘴角噙著一絲苦澀的微笑。

『別這麼冷漠嘛，我只是想管你借些零錢，買上一包煙而已。』

對方也在笑，而且笑得很從容，很自信。

這人的確有自信的資本，因為他的個子足夠高，塊頭足夠大，長得也足夠兇狠，再加上一腦袋扎眼的黃毛……這傢伙簡直是痞子里的痞子，流氓中的流氓。

舊的麻煩沒走，新的麻煩又來。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有這個。』不知怎的，張謙的手裡忽然多出一顆蘋果。

『你覺得我很好糊弄？』

『我只能說，你找錯了人……你瞧，我既不抽煙也沒有錢，所以無論你打算管我「借」什麼東西，結果都只能是空手而歸。』

張謙不想浪費嘴皮子，但是沒辦法，人總得學會向自己妥協。

刺客是漫步黑暗的幽靈，而幽靈，是不能隨便見光的。

路邊的陰影里忽然張開一雙嫵媚的眼睛。

『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張謙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夜黑風高，今晚可不太平。』

『你覺得我會放你走？』黃毛的眼裡劃過一抹殘忍之色。

『不不不，你當然不會這麼做。呃，不過我還是建議，你最好趕快離開這裡，否則……你可能會付出比較慘痛的代價。』

『嚇唬誰呢你，你當老子是嚇大的啊！』

一道勁風驟然掠過，將黃毛的記憶定格在了上一個瞬間。

『下手重了些，不過好在沒出人命，』張謙默默嘆了口氣，將蘋果丟了出去，『否則還得花錢雇一個清道夫……』

陰影里伸出一隻手，穩穩接住了對方的「見面禮」。

咔嚓！甜甜的果香瞬間瀰漫開來。

那可真是一顆完美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