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監考3
胡林超載著甘敢走完水泥街道便進入了沙面路。
霧還是濃濃的,只能看到前面二三十米左右,路面泥沙像淋過水一樣潮濕,摩托車輪子帶起的泥沙被甩在沙蓋裡頭啪啪地響。
甘敢背著試卷,右手夾著李銘給的雨衣,左手抓著摩托車坐包邊上的鐵架,把頭埋在胡林超頭盔的後面。
雖然沒有風,摩托車行駛而帶來的風還是把甘敢他們身邊的濃霧帶動起來,霧水撞到胡林超的頭盔上,在頭盔的前擋蓋上結成了水珠,遮住了胡林超的視線,他時不時地用手擦,剛擦完不久又被霧水蒙上了——他乾脆把前擋蓋翻上去,任由霧水順著前擋的缺口拚命地往胡林超臉上涌去。
甘敢雖然把頭埋在胡林超頭盔的後面,才走了一會,耳尖已經滴水了。
他們騎車往北走了一段沙面公路之後拐進了公路右邊的一條村道。
村道的前段路面還比較好,過了兩個村莊之後,路面漸漸地變得荒涼,坑坑窪窪也多起來,而且越往裡走,兩面山的距離就越來越窄。到了第三個村莊的時候,兩面的山已經完全收攏連接了起來。
村道沿著村莊拐了一個彎然後往山上去。在山腳只能看見一小段路,拐個彎之後的山路已經看不見了,完全隱藏在了樹林里。
「坐穩咯。」胡林超叮囑一聲,猛地一加油門,摩托車拐上了上山的路。
摩托車斜斜地往山上走一段路之後突然一個大轉彎,向右邊斜斜地往山上走一段之後又突然一個大轉彎,又要斜斜地往左邊上山……這就是「Z」型山路。
這山路應該是新挖的路,泥土還很新鮮,路面上還有挖掘機留下的痕迹。
70C的嘉陵車載著兩個大人走在這條新開挖的「Z」字型的山路上,顯得有點吃力,當前輪遇到稍大一點點的石頭,車頭就被彈起來,車子好像要往後傾倒的樣子,坐在後座的甘敢感覺最明顯,嚇得他不敢說話。
而胡林超卻很淡定,車頭被石頭彈起來,他的身體隨即往前稍微傾一傾,抓著車把的雙手稍微擺動了一下,前輪就過去了,後輪切著石頭邊滑過去。遇到鬆軟的泥土路面,車身會左右搖晃,胡林超便用雙腳調整平衡,輕易地調整了搖晃的車身。
每當車身晃動的時候,甘敢都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後裝著試卷的袋子。不久,他發現,一直用右手腋窩是夾著雨衣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他和胡林超身體之間夾著,而他的雙手叉在身後抓著坐包的鐵架。
摩托車一直在大霧中穿梭,繞了不知道幾個「Z」字,他們到達了山頂。
這山頂也是江源與浦坑兩地交界分水嶺,山頂的路旁也有一顆茂密的桐油樹,樹身沒有被釘釘子或者小石頭,樹身光滑並沒有樹洞。
胡林超在桐油樹旁找了一個比較平整的地方把車停了下來,他雙腳著地支撐著車身,然後脫下頭盔,把頭盔掛在車把上。他用雙手擦了一把臉,捋了捋額頭上的頭髮,在潮濕的衣服上揩了揩。
「下車休息一下。」胡林超說。
「好。」甘敢答應著,左腳踩著腳踏,右腳往後身後一擺,輕鬆地下了車,下車的同時右手順手把雨衣拿了下來。
「怎麼樣?」胡林超問。
「沒事。」甘敢一邊說,一邊攤開左手,手掌上有一條深深的紅印。他把雨衣換到左手,攤開右手,右手手掌上也有一天深深的紅印。
「不錯,上個學期我跟另一個老師來過,嚇得他一路哇哇叫,到這裡下車都下不來了。哈哈……你不錯,沒嚇到你。」
「上個學期來了,這個學期怎麼還是你來?」
「命註定唄,嘿嘿——這鬼地方誰願意來?」
「那你……」
「我也不願意來,沒辦法,抽籤抽到了。」
「抽籤?我怎麼沒有抽?」
「你是輪流的,特別是新老師。另外,中心校都要和村校交換監考,還要一個領導帶隊,校長是主考就不用了,其他的都要抽籤,抽到了就要帶隊來。我連抽兩次抽到黃洞,沒有辦法啦。」
「哦,這樣。」
「別顧著說,看看山下面……」
「哇……」
「下面就是江源洞,這邊是你們浦坑。」
剛才甘敢還沒有下車的時候都已感覺到自己好像浮身在白茫茫之上,因為沒有來得及向四周細看,只是以為平時在山谷中遇到的山霧一樣。現在放眼一看,白霧皚皚,如層雲堆雪,如脂如玉,與天際交接。穹廬似的藍天如翡如翠,浩瀚茫茫。東邊的空中泛著淺紅色的霞光。
甘敢驚呆了,想大喊卻又不敢喊,只是嘖嘖稱奇,他興奮得想原地旋跳幾下卻不敢跳,只是用腳跟著地左右旋轉。
「是不是很驚訝呢。」胡林超已經習以為常,卻又像是懂得第一次看到這個情景的人的心思。
「佩服,佩服。」甘敢說。
「你大喊幾下試試。」胡林超的口氣里有些神秘。
甘敢上下打量了幾下胡林超。
胡林超等甘敢的眼神與自己的眼神相遇的時候,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再相遇再眨了眨。
甘敢確定胡林超著意讓自己喊,他想:「胡林超讓我喊,一定有他的道理。」
甘敢理了理喉嚨,對著江源方向大聲喊:「喂——」
霧堆下傳來一陣陣迴響,天地巋然不動。
甘敢看了看胡林超。
胡林超朝甘敢抿抿嘴微微點頭,示意甘敢繼續喊。
甘敢領會,雙手搭成喇叭狀圍住嘴巴對著江源方向喊:「喂——」
霧堆下傳來一陣陣迴響,天地依然巋然不動。
甘敢一跺腳,再喊:「喂——」
除了迴響,天地依然如故。
甘敢往東邊走了幾步,走到桐油樹下,對著浦坑方向大聲喊:「喂——」
除了迴響,天地依然如故。
甘敢轉身對著江源與浦坑交界的山脊方向喊:「喂——」
除了迴響,天地依然如故。
茫茫霧地,皚皚一片,蒼穹如翠,籠罩四野,如一個巨大飛碟。飛碟的地面雪白而潔凈,艙蓋蔚藍而透亮,飛碟當中有一棵桐油樹,桐油樹旁有兩個人,一輛摩托車。
甘敢慢慢地轉身,把霧地認真地看了一圈,然後閉上眼睛,用心地再看了一遍——茫茫霧地,皚皚一片,蔚藍而深邃的天空——飛碟左右搖動,呼地向藍天飛去……
甘敢睜開眼睛,正好面對著喜鵲界方向,他發見了面前皚皚的霧地里露出了一個尖尖的小山頭。這時候,東方的霞光已經擴大到一大片,浦坑那邊的霧地被染紅了,霧地上一堆堆的小霧堆更清晰了。
不久,露出霧面的那個小山頭繼續冒出來,山頭漸漸變大,連著山頭的墨綠色的山脊慢慢的顯露出來,像潛水艇出水一樣,漸漸浮現,濃重的白霧像海水一樣慢慢下沉。山壁上黑色的花崗岩也露出來了,繞在花崗岩上的古藤和長在古藤身上的兩簇寄生蕨也清晰可見了。
嗖,疑是松鼠模樣的動物從花崗岩的縫隙里跳出來串進花崗岩旁邊的那棵松樹裡面。
甘敢腳下的霧也開始慢慢地往山下沉下去,遠處的山脊漸漸地浮出霧面,厚重的霧地慢慢地整體下沉,有稀少的散霧升騰起來,不久便消失在空中。翠玉一樣的藍天漸漸遠離大地,天越來越高。
當山脊完全浮出霧面的時候,江源和浦坑兩個山谷已經展現在甘敢眼前。
江源是一個棱形山谷,像巨大的橄欖球。浦坑是圓形山谷,像巨大的籃球。
不久,甘敢發現,江源這邊的霧地下沉得比較快,好像有人用大功率抽水機抽水一樣,霧地迅速往下沉。
浦坑的霧地下沉到山腰的時候停止了下沉,霧面沒有什麼變化,還是皚皚一片。太陽已經露出了一片芽兒,強烈的光柱照射到霧堆上,像是照射在滿地的白玉上,晶瑩剔透。這時候,整個浦坑像是一個翡翠大碗成著大半碗珍珠,擱在碗沿只露出邊角的手電筒斜斜地照射到碗里。
江源這邊的霧地已經下沉到了山腰以下,白霧茫茫填滿了山腰以下的峽谷,原來霧面上一堆堆的小霧堆已經不見了,現在霧面變得平整如鏡,像一塊巨大的乳白色的絲綢覆蓋在江源鎮上。
太陽升起來了,紅紅的,圓圓的,大大的。
太陽光印在浦坑,斜斜地照在霧面上,霧面更顯得嫩滑。露出霧面以上的山體背光一方墨綠沉寂,迎光一方翠綠燦爛。讓人奇異的是,露出霧面以上的山上沒有一絲白霧,一絲都沒有,就連那溪谷都沒有,乾淨得讓人不敢相信。整個峽谷好像一個裝上嫩滑**的鯪魚形狀的巨大的翡翠器皿,而甘敢就站在這個器皿的東北端上。他頭上是萬里無雲的藍天,藍天清澈滑潤。
「奇迹,奇迹!」甘敢由衷地感嘆。
胡林超看看腕錶,說:「好,還有時間,再等等,還有奇迹呢。」
「真的?還有什麼奇迹?」甘敢異常興奮,面對這面前的奇迹,甘敢完全相信胡林超的話,這樣發問只是感嘆而已。
「來,幫忙支大腳撐,慢慢看。」
「好。」
胡林超把摩托擺正,用腳撩起側撐,然後把大撐往地下踩,甘敢過來抓住坐包后鐵架往後一拉,摩托就被支起來了。
「剛才在下面,我以為霧散去了呢。」
「那只是穿過了霧層。」
「是呀,現在我才知道,奇迹,真的是奇迹,我第一次見。」
「我經常看到,但也覺得奇迹——來抽支煙。」胡林超遞上一支雙喜煙。
「不抽。」
「來嘛,學一個。」
「現在不學,你看,四周都沒有煙霧,你抽了不是破環啦。呵呵。」
「崇高的借口——但是我還是要抽一支,不然開車沒力。」
「哈哈,現實的借口。」
「哈哈,哈哈。」
「看那邊,有異動。」小超指著江源洞西邊最大的那條山沖說。
「什麼?」甘敢順著胡林超所指看過去。
「你仔細看看,山沖那。」
甘敢認真看,發現山沖那邊的霧開始隆起一個小山包似的尖角,驚奇地說:「哦,是啊,那邊翹起來了,明明是平整的,現在翹起來了。」
「是啊,不要眨眼,再看——」
甘敢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呼吸攪動了霧的現狀,又期待著霧的變化,不是人為的變化,期待的是它自己的變化。
隆起的尖角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好像有人在加熱這粘稠的**,山沖那邊熱度高一點,先隆起了一個水泡。水泡越來越大,「噗」的一聲,水泡破了,水汽一樣的霧氣升騰起來,沿著蛇形的山沖的山壁往山頭上涌去,填滿了整條山沖,然後爬上了山頂,從山凹升騰起來,升上天空,像一條白龍串上藍天。
當那邊大山沖的白龍串上天空的時候,西邊與山相接的雲霧都有了異動,應該是加熱到了一定程度之後**開始隆起了一個個水泡,然後是水泡破裂,水汽升騰,騰騰騰騰……一會兒功夫,西邊的山壁已經被籠罩在雲霧裡了,白茫茫,幾乎看不見那綠色的山體。
在西邊的雨霧開始升起的時候,東邊的霧也沒有沉寂,也開始向山上漫延。在西邊的山體完全被掩蓋在雲霧裡的時候,甘敢他們迎來了山腳下的雲霧。霧氣從山下的樹叢中漫延上來,先頭的一股霧串到甘敢的腳下,被風輕輕一拂,乖巧地向甘敢右邊轉頭串過去,與右邊的霧相撞融在一起,漫過紅色的山路,淹沒了山頭,向天空升騰。第二波霧浪向甘敢卷上來,左右兩邊的霧也向甘敢覆蓋過來,瞬間,甘敢已經淹沒在霧氣里了。甘敢看看離自己幾米遠的胡林超,他也被淹沒在霧氣里了,朦朧的看不大清。再想看江源洞,已經看不到了,一切白茫茫,連藍天也是白茫茫,太陽在白茫茫的霧裡變成一個嫩黃的南瓜餅,又像是剛剛煎好的荷包蛋里被薄薄的蛋白包裹著的蛋黃。
幾秒鐘之後,甘敢眼前大亮,太陽艷艷的掛在湛藍的天空中。江源洞的霧已經沸騰,四周山壁都已經籠罩在霧裡,有的翻滾流轉,有的靜靜漫延,時濃時淡,綠色的山壁時隱時現。中間的霧也已經被煮沸,騰騰地向天空升起……幾秒鐘,甘敢又被籠罩在霧裡了……
胡林超不知道跟甘敢說了什麼,甘敢沒有注意,只是享受著這奇特的景象,就連他自己說了什麼他也不記得了。
翻滾著的霧氣反覆地淹沒了甘敢之後,山下的霧已經基本散盡,江源鎮的建築物盡顯眼底,村莊四周的風水林還繚繞著薄薄的輕霧,有的山腰上的樹尖掛著蠶絲絮一樣的霧團,大大小小的山沖里流淌著深深淺淺不一樣的蛇形的霧流。散霧在江源的天空飄渺,繞著太陽翻轉,天空還是那樣湛藍,那樣潤滑。
甘敢潤了潤喉,唱道:
嚕……嚕嚕……
哎……哎哎……
腦不裊裊嚕一層層啰(大山延延嚕一層層啰)
立漠焦焦米引低啰(雲霧浩浩蕩蕩不見低嚕)
一焦鄧穩啊慢僵雪浪嚕(一照陽光啊萬丈雪浪嚕)
阿魯搭古痕腦頂嚕(阿哥搭我上山頂嚕)
備黃洞嚕趕尻啰(去黃洞嚕監考啰)
希望哈浪蒿嘞力啰(希望學生考得好啰)
胡林超接著唱道:
蒿嘞力啰哈浪嚕(考得好啰學生嚕)
懂柔緋嚕懂柔力啰(桐油樹嚕桐油子啰)
改哦王洞嚕備等原形啰(走出黃洞嚕去到縣城啰)
哈林門發嚕盪天蝦啰(學到文化嚕創天下啰)
甘敢和道:
盪天蝦啰
唱罷,他們一起哈哈大笑。
胡林超看了一下手錶,緊張地說:「走了,趕時間了。」
甘敢張開雙手,作出一手托起太陽,一手提起江源的姿勢。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空氣沁入心肺。
「走了。」胡林超啟動了摩托車。
甘敢睜開眼睛,整理一下行裝,依依不捨地跨上摩托車後座。
摩托車從山頂往另一邊山坡駛去。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