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時與空停止之地
「該死的,這究竟是哪裡?!」
遙望著不遠處那灰濛天幕,無數碎石爛磚宛若頑童手中的劣質顏料一般,被胡亂點綴在虛無當中;腳下僅能夠站立的崎嶇大地也是毫無生氣,整座世界就彷彿被陳置多年的樓台雜物,叫人連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著緊捂口鼻,以免無意中吸入那一團死氣。
不同於半神那如臨大敵一般的神情極端緊張。僅是在片刻失神過後,薩塔便爬起身來,迅速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頻率,轉而面無表情地打量這既無魔力又失元素的寂靜空間,終於是訥訥開口了:「這還能是哪裡?」
這裡是哈依德……時間與空間停止之地……道途的終末。
「欸!你為什麼?」奧蘭多登時驚詫不已
「什麼為什麼?」
伴隨著白芒微盪,金屬巨柱瞬時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清脆聲響,旋即便有幾扇鉛鋁板應聲倒下,叫一股撲面寒氣直直衝淡了少年身旁積鬱不散的濃霧。而薩塔則是應聲回頭,凝視著奧蘭多又重複了一遍:「你是指這個冷藏罐?」
訥訥點頭的半神又趕忙搖頭,顯然他對這根從天而降的罐體同樣感到好奇:「怎麼就這麼湊巧?」他心中顯然是產生了些許疑慮。
「誰知道呢,命運?宿命?」薩塔只是神情淡漠的聳了聳肩膀,彷彿先前的戰鬥與創傷已經奪去了他凝聚表情的心氣:「樂園之書既然指引你們兩個來到這裡,肯定是有祂的緣由,仔細想那麼多有什麼必要嗎?」
薩塔說完就徑自轉過身去,開始在那些個冷氣繚繞的貯藏室里翻撿著自己所需的瓶瓶罐罐。對於被他一路追殺的蜥蜴人,最後卻是被自己所召喚來的補給罐砸死一事,他似乎立刻就適應了。
不過仔細想想也實屬正常,神賜的樂園之書已經主動指引著他們向著應許之地前行,他身為凡物還有什麼質疑與拒絕的權力嗎?
聯想至此,本就對薩塔捲入其中而懷有歉意的奧蘭多旋即釋然了。
而後貌似是剋制不住好奇心,被娜兒稱為機械白痴的半神也不禁伸長脖子,向著那根巨柱內里探去視線——哪怕從外表上看,這就是一根平平無奇的光滑柱體;頂多就是將內里掏了四個儲藏櫃,用以收納那些逸散著魔力氣息的煉金道具。
除卻那為數不少的金屬管劑以外,剩下最多的就是一把又一把的精緻槍彈——尤其是那些不斷反射著各色光華的子彈,此刻似乎是因為震動過大,包裝紙盒受損撕裂的緣故,就好像塗滿各式果醬的巧克力條,不要錢一般胡亂散布在那幾大隻透明箱子里。
除開偶爾用過幾次的破魔彈外,他還從來沒見過這些拿整顆完整寶石雕刻出的煉金彈頭,居然還有閑心思考這些寶石彈在實戰時的可行性。
全然沒有注意到薩塔對這些儲藏起來的應急槍彈完全視若無物,單單是捏了幾枚罩體蝕刻著金屬髏骷的手榴彈,以及十幾塊色澤鮮明的完整寶石一齊揣進腰間,隨即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另一麵包著凝膠的金屬架上。
還不等薩塔伸手,那些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清光的金屬管,卻又叫探過頭來的半神莫名泛起了雞皮疙瘩——只覺得極度危險的同時,又感到渾身上下不自在。
或許是因為這種式樣的管體,叫平素害怕打針的奧蘭多下意識聯想到了醫師手裡,那些能夠造型各異但普遍都能嚇死個人的金屬注射器。不過他這次倒也沒有猜錯——這的確是因為薩塔同樣害怕打針的緣故,故此找廠家專門訂購,而後手工進行改造附魔的無針注射器。
掂著下巴略微精挑細選一番,整個人貌似異常倦怠的薩塔終於是下定決心,從頂架上抽出了一支足有紅腸粗細的合金管劑來,然後不緊不慢地將帶著孔洞的注射面用力抵住了脖頸。
就聽得一聲明顯的氣彈碎裂聲響,聲音之響亮,感覺就像是有人朝自己耳邊近距離開了一槍似的。
漂浮在半空的小傢伙渾身猛地一顫,然後便是顫抖著倚靠在金屬罐上,隨手將那根煉金注射器丟到一旁,開始捂著脖頸上的四點血花,止不住地痙攣乾嘔了好一會兒。一直是到鎮定藥物生效了,他的情況方才有所好轉。
奧蘭多想著要上去幫忙,但剛剛鎮定下來的薩塔卻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一個勁搖手,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只管自己回過身去,從陳列架上又抽出一管稍微纖細些的管劑來,轉而繼續對著自己的肚臍附近不斷比劃著。
隨即又是一聲氣彈碎裂聲,只不過比剛才要稍微溫和些了。害怕打針的半神無法剋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當即就轉過身去,不敢再看薩塔那遠不到結束時候的針劑工作了。
所幸,剛才只是虛驚一場。
如此想著,奧蘭多便默默收起紅劍,遠遠朝著他來時的方向高聲招呼起來:「娜兒,這裡安全了!」
沒有等太多時間,活蹦亂跳的娜兒便是如貓咪捕食般,從林間陰影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觀察著四周好一會兒,確信是沒有什麼危險了,這才放心下來的祭司匆忙飛奔至愛人懷中:「你們兩個沒事就好。」
「這句話本該是我來講。」奧林微微笑著撫住了愛人的肩頭,「你知道薩塔來了?」
塞拉菲娜將手中那本失掉了光亮的空白本子捧給他看:「奇怪了?剛才還能夠一直看到你手附近的畫面呀……算了,反正剛才你們動靜鬧得這樣大,我想聽不見都難。」
說罷,祭司便伸手越過護兵的肩頭,指著那倚靠在金屬罐上稍事休息的少年:「剛才那動響就是薩薩召喚出來的嗎?」
而薩塔也很有默契地沒有繼續往身體里打葯,甚至還特意對著腳下調用魔力,揚起些許塵光霧遮掩著滿地的管劑和血肉,叫奧蘭多好解釋了一些:「對的,他不知道哪裡搞來些補給品,正巧同我們碰上了。」
這套說辭不曉得能不能騙過自己,但滿臉懵懂的塞拉菲娜貌似是真的相信了。只是還不等奧蘭多鬆一口氣,乘勝追擊把人給哄到別處去休息,疑似察覺到薩塔狀態不佳的祭司連忙鬆開雙手,就要朝著他的方向靠近,可把護兵給嚇到了:
「娜兒,前面危險可能還沒處理好!」
不過在安陸這等安全祥和之地待久了,奧蘭多確實是對愛人產生了些許誤解。自幼在邊境鄉下長大的農村姑娘,可不是大城市裡那些嬌貴的千金小姐們;況且她又是尊奉聖處|女殿下的虔誠信徒,對於見證生死病老早就習以為常,何況一些治病救人期間不可避免的污血碎沫呢?
「沒事的,不就是些血嘛,人家薩薩不都還在裡面嘛。」
趁著奧蘭多下意識鬆手的空擋,少女就已經靈活地從腋下鑽了過去。樂園之書亦是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閃爍著,彷彿是在指引守護祭司向著艾薩塔的方向靠近:「我不用神術就是了。」
此言既出,位於道路兩端的兩人也就沒有阻攔,任由她趕步靠近了那大約有半條小腿深淺的坑洞附近。
只不過就算是沒有塵霧的遮掩,近似漏斗形狀的坑洞內也沒什麼好看的:除開薩塔剛剛丟棄的各類金屬藥劑管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尚未被高溫蒸灼乾淨的血肉碎沫,泛著焦熱臭氣。
而在注射了大量不知名藥劑過後,薩塔雖說神情萎靡著不想說話;但見著塞拉菲娜走了過來,小傢伙還是努力搖了兩下腦袋,擠出來一個極為勉強的微笑,像是示意好友不要太過靠近。
有著霧袍遮蓋,祭司自是看不清那些不斷繁殖著細密肉芽的大小傷口。但至少在他人看來,薩塔的身體狀況顯然已經是趨於穩定,確認小傢伙已無大礙,塞拉菲娜這才是放鬆了眉頭。
「薩薩,我很抱歉……」
或許是出於良善的本能,或是對這不公命運的責怪。只是在片刻的沉默過後,曾不顧長眠之危捨命保護好友的塞拉菲娜,竟是毫無徵兆地向著少年致以歉意,哪怕這根本不就是她應當承擔的過錯。
「……」
薩塔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更何況他對於這次事件本身有著極其清晰的客觀認知。
面對這毫無緣由的歉意,無言的少年從來就沒有怪罪過她,自是沒有任何的正面回應:他只是有氣無力地抬起幾根手指晃了晃,而後轉過身不去看她,徑自埋首於瓶瓶罐罐當中,伴隨霧靄微顫再度緘默失聲。
祭司的眉眼之間頓時流露出一抹哀傷之色。畢竟她終歸不是蕾希,不知此時該用怎樣的情緒去安撫這個痛失親愛的小弟弟。
如果是希兒的話,她現在會怎麼做?
一股強烈的衝動忽然湧上心間,就像母親主動擁抱自己那默默承受著苦難,卻還要在家人面前裝作一切安好的倔強孩子那樣;只消一個輕柔的擁抱,他所承受的一切委屈傷痛應當能就此消弭了吧?
凝望著那從未有過如此落魄模樣的嬌小背影,獃滯原地的守護祭司雙臂緊摟,卻是不知該如何去平息、去適應這股突如其來的混沌思緒——哪怕她確信這一如母親對親子般的溫柔擁抱,將是安慰小傢伙的最好方式;也確信代替女神為世人消弭苦難哀傷,乃是守護祭司所應盡的職責……
可是……就如同樂園之書所反問的那樣:
讓孩子長久沉溺在母親的懷抱當中不再長大,這樣真的好嗎?
自己當真做好了成為母親的準備嗎?
宛若每位準母親所必要經歷的迷惘瞬息,無法解答,亦不知該如何直面這源自內心的自我詰問……啞然失言的迷惘之人緩緩垂下頭顱,向著胸前那充斥著溫軟暖意的古樸冊子上的生靈之母畫像,悄然獻以一吻:
仁慈的母親啊,如果是您的話,您又會怎麼做呢?
恍惚間,時間停止了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