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香囊

第八章 香囊

翌日清明,子黍仍想去看看清兒。

白色的大霧更濃了,幾乎看不清腳下的道路,遠遠的來人成了影子,一晃而過,卻彼此不能相識,朦朦朧朧,恍恍惚惚,彷彿生活在幻境之中。

不過對於鄉村的道路,他早已是閉著眼睛也能走的,只想著早些趕到清兒家中。

經過神祠的時候,空氣里有著淡淡的血腥味,那是牲畜的血,湖畔搭起了高高的架子,那是神祭的檯子。在子黍的記憶里,也曾見過幾次神祭,但都不如這一次的準備這般隆重,彷彿村民們是將希望完全寄托在神靈之上了。

迷濛的白霧裡,還隱隱有著一道黑色的影子,若隱若現,獨自佇立在神祠的台階上。

雖一心想著清兒,他卻不禁為這一道身影所吸引了。這是誰呢?竟然敢站在這象徵神明之地的神祠前。在平常,只有老村長有權進出神祠,旁人便是過分靠近,也會被視為瀆神。

不知為何,西山上那個女子悄然浮現在他的腦海,同清兒一般,甚至比清兒更顯得空靈澄澈,如山中精靈的女子。想到這裡,他的心跳不禁慢了半拍,卻是放緩了步子,靠近了歷來不敢靠近的神祠。

走得近了一些,那人的身影清晰起來了,真的是個女子,十八歲的妙齡女子。她站在那裡,比子黍還要高出一些,一身玄色道袍,腰間是一柄玉劍。子黍第一次見到這柄劍的時候,曾以為是寶劍的輝光透過鏤空的劍鞘閃耀了出來,如今再看,卻是一塊美玉,刻在劍鞘之上,系在腰帶之間。

無疑,這便是那山外來客中唯一的女子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腰間,雖是因為劍,卻引起了她的不滿,那一雙劍眉本是很有英氣的,這一刻便顯得凌厲了。

目光稍稍從劍上移開,他這才有所察覺,忙說道:「對不起。這劍上的,是什麼?」

女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聲音也是冰冷的,「劍璏。」

子黍茫然地看著她,驚艷的面容顯得冰冷,不敢再問下去了。

「配上劍璏,劍可以系在腰間。」似乎覺得自己有些盛氣凌人,或是天性冷淡,她又補充了一句。

這讓子黍鬆了口氣,不至於無話可說,然而一想到清兒,那一點對山外來客的好奇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正想著該如何告辭時,女子卻主動問起了他,「你從小在這裡長大?」

不知何意,子黍點了點頭。

「見過什麼不尋常的事?」

子黍明白了,卻仍是搖搖頭,「沒有,除了這幾天的霧。」

「沒見過妖魔?」她的目光一如長劍,彷彿直指人心。

「妖魔?」子黍低下了頭,不與她對視,只是低聲地問道:「妖魔是怎樣的?」

「害人、殺人、吃人,無惡不作。」

「真的嗎?」

女子微微蹙眉,指尖在劍格之上劃過,「要是遇見了,便告訴我。」

「那麼,你們是仙人?」子黍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女子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仙人,是不是都煉會煉靈藥仙丹?」子黍只好自己說了下去。

「丹鼎派之中,確有不少人善於煉丹。」女子望了一眼北方,緩緩說道。

「那要是凡人吃了,是不是可以……治病?」

女子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這樣的丹藥,出了大山,或許會有。」

「山外么……」子黍有些喪氣,「多謝了。」

他轉身便要離去,女子默然地看著他走下神祠台階,兩三步后,卻是輕輕一嘆,叫住了他,「等一下。」

只見她從腰間取下一隻小香囊,丟給了他,「這個或許有用。」

子黍愣愣地接住香囊,還未明白是什麼意思,抬頭時卻見神祠前一片白霧渺茫,早已不見了女子的身影。

再低頭看看手中的香囊,他似乎才反應過來,要是她真是一位修鍊仙法的上仙,那麼身上佩戴的香囊肯定不是凡品,而這或許就是治病的良藥。

想到這裡,他不禁一陣欣喜,雖然女子早已不在原地,他還是對著縹緲的白霧說了幾聲謝謝,然後飛快地往清兒家中跑去。

遠遠地,在山村的小徑之上,他便看到了清兒。雖然只是一個朦朧的身影,對他來說卻是那麼熟悉,那麼熟悉……

「清兒!清兒!」他遠遠地便大聲喊了起來。

那女孩子回過身來了,果然是清兒,雙手負在身後,見了他便有些羞澀地笑了。

不知為何,子黍卻覺得清兒的笑容變得蒼白了許多,他想一定是清兒的病加重了。

「清兒,你……」他有太多想說的了,但是又有太多不能說,只是看著清兒蒼白的臉色,漸漸地連自己的臉也蒼白起來了。

「怎麼了?子黍。」清兒仍舊是背負著雙手,十指在相互絞著,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雖然今日的清兒和往常相比,有了太多的異樣,子黍卻還是將之歸為病痛。想到了先前的香囊,子黍連忙將之掏了出來,拉住了清兒的手。

「清兒,你看這個香囊,你帶上一定好看。」他不由分說便將香囊塞給了清兒。

清兒先是一怔,繼而問道:「你哪來的香囊?」

這一問倒是將子黍難住了,彷彿到了此時才明白他連先前那位女子叫什麼也說不上來,只好撓撓頭說道:「這……這是我向一位……一位姐姐要過來的。」

清兒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故意做出一副嬌嗔模樣:「既然那位姐姐對你這麼好,你怎麼不自己留著?」

子黍急紅了臉,忙搖頭擺手說道:「不,不是的,清兒你誤會了。香囊是我替你要的,不,不是給我的。」

「可我沒說過要什麼香囊呀,」清兒將手一攤,又把香囊還給了子黍,「還是你自己留著吧,別讓那位姐姐誤會了。」

「不是,清兒,你……」子黍簡直是手足無措了,「你帶上吧,求你了。」

清兒突然笑了,不知是不是笑他的痴傻舉動,總歸是收下香囊了,但還是有些不明就裡,「子黍,你怎麼突然要給我一個香囊?」

見清兒收下了,子黍這才鬆了一口氣,「香囊可以驅蟲,這樣就不怕被咬了。」

「那你怎麼要向一位姐姐要?」清兒眼眸一動,又回到那個致命的話題上了。

這一次子黍倒是不那麼慌亂了,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我自己做不來嘛。」

「哼,你就騙我吧。」清兒冷哼一聲,轉過了身去,彷彿生氣了。

子黍苦笑兩聲,卻又實在不好解釋。

清兒卻不再追問了,而是忽然一嘆,神色竟變得有些憔悴。

「清兒,你怎麼了?」子黍這時候才覺得清兒的不對。

清兒看著子黍,有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說出了口,「我見到爹了。」

「爹?」子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可你爹不是已經……」

「他回來了,我看見他了。」清兒十指又糾纏在了一起。

「真的?這不是好事嗎?」子黍還是不明白。

「可他好像,好像認不出我了……」清兒的聲音帶著一點哭腔,彷彿隨時會落下淚來,卻又並沒有淚,只是泫然欲泣,足以令人心碎。

子黍不由自主地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肩,彷彿攬住了一隻輕盈的百靈鳥,清兒也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自然到了幾乎沒有意識。

「大伯他,可能需要一段時間適應吧。」子黍在她耳畔說道。

清兒將臉藏在他的肩下,低聲喃喃著:「我不敢和娘說,他見到我后就跑走了,我怎麼追也追不上,大山裡那麼多危險,爹要到哪裡去啊?他到底去幹什麼了?為什麼十年了都沒有回來?娘等他等了十年啊……」

清淚如水般悄然滑落下來,染濕了他的衣襟,那懷中的女子,就這麼靠著他,像無根的漂萍。子黍彷彿也和清兒一般悲傷,一般痛苦了。然而他的悲傷不是為了那個毫無印象的清兒的爹,而是清兒自己。母子二人相對而過的十年,孤凄的十年,又有多少痛苦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

清兒在他的懷中低伏著,哭聲漸漸小了,卻更能感到那嬌弱無力,彷彿他一鬆手,她便會立即跌倒在地。然而她到底是堅強地一點點掙脫了子黍的懷抱,擦了擦微紅的雙眼,身上竟有一絲如溫大娘一般的神色,那種哀婉而又無言的神色。

「今天的事,你可別說出去。」

子黍笑了一下,「我誰都不說,要是有人問了,我就說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清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子黍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說道:「就說我不小心掉進了水塘。」

清兒看了一眼他胸前哭濕的一片,難得的紅了臉,又氣惱地擰了他兩下,「你還笑!你還敢笑!」

「哎呦哎呦!清兒我錯了,我錯了。」

看著子黍上躥下跳,清兒也忍不住破涕為笑,在這個年紀里,彷彿沒有什麼是不快樂的。

******

轉眼之間,兩日過去,無邊的白霧,依舊沒有散去。

蘇九踱步於神祠之中,身旁眾人相顧無言,皆是保持著沉默。

這兩日,眾人常常在這神祠之中聚集,討論著近來的發現,然而除了一些上百年前的妖魔殘骸,方圓十里,連兇猛一些的虎豹豺狼也無法看到,更別說妖魔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霧是如何興起的?大帝讓我們到此探查,又究竟是尋找什麼?」

一向沉穩的蘇九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心浮氣躁,明知這個山村彷彿有著什麼問題,然而幾日下來,明裡暗裡觀察,幾乎將附近翻了個遍,卻又找不到任何問題。

「問題,也許不在村子身上。」紫瞳少年四輔忍不住說道。

「哦?四輔你向來聰穎,可有什麼發現?」蘇九立即問道。

對此,四輔卻是沉默,又搖了搖頭。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屍骨。」

待看到竟是向來沉默寡言的佩劍女子,眾人皆為之一愣。

蘇九倒是眼中一亮,「天璇師妹,此是何意?」

「那些妖魔屍骸有問題。」天璇直言道。

蘇九看了看身旁眾人,立即有人出去將在村子周圍發現的妖魔屍骨取來。

半刻鐘之後,一具潔白的野豬骨架便被放到了神祠當中,骨架看上去滿是裂痕,彷彿稍微用力一點便會完全碎裂,然而不知是不是妖魔的緣故,整個骨架散發著淡淡的幽光,至今依舊堅硬異常。

「這些屍骨有何異樣?」蘇九皺眉走近屍骨,甚至用手敲了敲,發出咔咔的響聲,彷彿整個骨架就要散掉,卻又牢固無比地連接在一起。

「這難道是……還,還魂術!」四輔仔細看了看屍骨之後,突然臉色大變。

一瞬之間,包括天璇在內,所有人皆是神色緊張,如臨大敵。

蘇九敲著屍骨的手也微微一顫,但總算保持住了神情,「以其骨骼來看,這豬妖生前也不過一隻小妖,便是真的復活,諸位有何可懼?」

「不是怕這豬妖,而是我們,我們這是在妖族遺迹里……」有人忍不住說道。

蘇九轉而看向四輔,「四輔,你說的是真的?」

四輔眸中紫瞳閃爍,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前我以為關於還魂術的傳說是假的,可是仔細看這豬妖的骨骼,不是接觸過還魂術,怎麼可能保住一魄不散!」

蘇九皺眉,「便是一魄不散,喚醒來也如同傀儡了,誰能控制如此多的傀儡?」

談到此處,眾人又是沉默,即便是天璇也不再開口。

幾次踱步,蘇九長嘆了一口氣,「相傳南方大山的妖族一直秘傳著還魂之術,至於是否真能死後復生,相關的古籍卻很少提及。隨著五百年前的火妖暴斃,南方妖國的諸多妖王也隨之風流雲散,時至今日,這南方妖國的聖地妖都,也幾乎看不見任何大妖的痕迹,只剩下零散小妖遊盪,甚至……有了人定居。」

說到此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彷彿在感慨光陰,「就連那位天一星君,也已經是三百年前了。」

眾人都有些不明白,這和山中的大霧有什麼關係,又和那神秘的天象有什麼關係。

四輔彷彿想到了什麼,走到桌前,攤開了一張古代地圖。地圖坐北朝南,各自畫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之圖。

「大家看這幅圖,以皇朝為中心,古時四方有四靈存在,只是上古之後,四靈逐漸銷聲匿跡,幾乎消失在了人間。據我們所知,北方還有玄武靈廟受到北方戎狄供奉,而在我左手邊的東方青龍,據說還留有後裔,也就是東方妖國如今的妖主天峰山妖。而右手邊的西方白虎,則是據說已經消亡,或許流落南方。那麼,我們正前方的南方朱雀,有浴火重生之妖力。而南方朱雀,相傳就是五百年前的火妖。」

說到這裡,四輔忽然抬頭問了眾人一句:「要是火妖掌握了還魂術呢?」

「你是說,時隔五百年,火妖還可能復活?」有人忍不住問道。

「不一定,但是這大霧詭異,南方妖國又有還魂秘術,恐怕不是我們能查清的。」

「那麼,我們回去么?」蘇九問道。

四輔看著他,顯然這個決定要靠他自己做。

蘇九明白了過來,「如今我們已經知曉此地有了大霧,此外三百年前已故的天一星君竟帶著族人在此定居,確實也該向大帝稟報了。」

「那這一村百姓……」天璇有些遲疑。

雖沒說完,眾人也知曉,若是真有什麼大的變故,這深處妖族遺迹的一村百姓,幾乎是在劫難逃。

蘇九還想說些什麼,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梁子扶著顫巍巍的老村長走入了神祠,老村長抬頭看了看眾人,露出一口黃牙,笑著說道:「眾位上仙,我們村子要舉辦神祭,想要消消這霧災,不知道上仙們意見如何?」

「神祭?」蘇九回頭望了一眼神祠深處三座高大的道君神像,竟點了點頭,「可以,屆時我等也會光臨,看看這神祭是如何模樣。」

老村長聞言大喜,忙拱著手一個個鞠躬,「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有上仙光臨,這神祭一定能上感神靈,幫我們村子祛災祛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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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紫微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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