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承諾
寧靜的午後,大霧稍稍散去,空氣中的水霧少了那麼一些。雖然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變化,但是對於沉浸在霧氣中數日的村民來說,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好消息。
清兒向來是勤快的,自懂事起,便操持起了家務。提起籃子,逗了逗腳邊的小黃狗,她便對著屋內的溫大娘喊道:「娘,我出門了。」
「去幹什麼呀?」屋裡,溫大娘的聲音還有些懶散,似乎才從午睡中醒來。
「西山上還有幾個李子沒摘完,我去摘下來。」清兒這麼說著,便推開了院內的籬笆。
「清兒啊,那幾個李子就不要了吧,摘了這麼多給誰吃呢?還不是都送了出去?這天又不好,路滑,小心摔著了。」溫大娘一邊說著,一邊從屋裡走出來。
然而當她出來時,院子內早已空無一人,唯獨那籬笆門還是半開著,跟著一串黃狗「骨頭」的腳印。
「唉,這孩子。」溫大娘嘆了口氣,不知為何這幾天清兒對於摘李子這件事如此念念不忘。往年往往摘了兩籃子便算了,剩下的就是熟了掉下來爛在地里了,又怎麼樣呢?山村裡的果園,每到豐收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走出門的清兒,卻還有著一個心中的秘密沒有對娘親說起,那就是她還想再見見爹爹。
自從那一天見到爹起,她便常到西山上那一片李子林中轉悠。雖說是李子林,其實並不大,只是十幾株李子樹,要是真想摘,叫上兩個人來幫忙,一天便能摘完,而山村裡的人往往只摘那些夠得到手中的,即便這樣,還多得吃不完呢。
因此清兒到李子林,往往繞著那一片地靜靜地等上一兩個時辰,快要到時間了,才隨手摘幾個李子放入籃子里,還生怕摘得多了,李子會被她摘完。
這一日,同往常一樣,清兒來到林中,放下了籃子,便一個人坐在了一株李子樹的樹梢上,隨手摘下一枚李子擦了擦,便坐在林中一邊吃著李子,一邊盼著爹爹出現。小黃狗在樹底下跟著她轉悠,可惜不會上樹,便只好在樹下轉圈。
坐了一會兒,清兒忽然覺得有些冷了,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之前村中的董醫師來看過,說是著涼了,因此她也並不在意,只是怪自己身體不好,做不了什麼重活。不過或許也正因此,倒是惹得村中一群男孩喜歡,畢竟會做重活的村裡女人,在她這個十六歲的年紀已經是灰頭土臉,曬得同男孩一般黑了。
想到這裡,她嗅到了一絲清香,恍惚片刻,才想起來是之前子黍給她的香囊。淡淡的清香里會不會是另一個女子呢?她想著這些,有些惆悵。
正在這時,黃狗忽然動了,跑到了一處草從前,汪汪地叫了起來。
「骨頭!」清兒叫了一聲,先是有些吃驚,繼而看到草叢中的人影,卻又變了神色。
那個身影,對她來說即陌生又熟悉,彷彿等了很久很久,又在夢中夢了很久很久。
「爹,是你嗎?爹!」清兒喊著,跳下了樹,匆匆向草叢跑去。
黃狗還在叫,那身影卻匆匆跑去了,衣衫襤褸,體毛濃密,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野人。然而身形畢竟是熟悉的,熟悉是刻在五六歲女童記憶里的熟悉,因此清兒忘不了。
她匆匆追了過去,前面的人卻越跑越快,還發出奇怪的嚎叫,彷彿真的是個野人了。
但清兒不相信,清兒喊了起來:「爹!爹!」
然而,又同上一次一般,那個人跑得越來越快,最終只剩下一點模糊的影子。清兒再焦急再痛苦又能怎麼樣呢?她跑著跑著,不禁感到有些喘不上氣來,自小體弱多病的她這時候彷彿是失去了一切,眼前的世界也漸漸模糊了。
「汪!汪!」黃狗仍跟在身後,緊緊跟著它的主人,然而它好像發現了什麼,不斷地在她身後叫喚著。
清兒到底沒有聽到,她眼裡只有一絲即將落下來的眼淚,眼前的身影又一次消失了。到底是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十年的等待,她卻無法把握,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的人離開,離開兩次!
腳下一空,她只來得及短促地叫了一聲,便消失在一片綠蔭之中。
「汪汪汪!」黃狗仍然在叫,卻及時止住了腿。在前方的山澗之中,是一條清溪在流淌,清溪的水,也帶著淡淡的紅色了。
黃狗在原地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了一條下去的捷徑,幾步躍下之後,來到了清兒的身旁。它先是動了動鼻子,又舔了舔清兒額間的血跡,終於嗚咽了起來,嗚咽幾聲之後,便匆匆轉身跑開了……
傍晚,清兒跌落山澗的事,便在村中傳開了。
至於清兒如何回到山村,還是要靠黃狗「骨頭」的幫忙。
那個午後,黃狗彷彿通靈一般,跑回到山村汪汪叫出了溫大娘,溫大娘見只有黃狗回來,便知道清兒出了事,等到要去尋找清兒,又在路上遇見了打漁的王桓王大哥,這才跟著黃狗進山,將清兒背了出來,一路之上,自然驚動了不少人。
而子黍在這件事上,彷彿有些後知後覺,直到村人趕來去叫董醫師,他才知道清兒竟跌傷了。
隨著董醫師跑入清兒家中,附近的鄉鄰已經圍了不少,他剛剛喊出一個「清」字,附近的人便以警示的目光看著他,於是子黍只好咽下了想說的話,生怕驚動了床上的清兒。
可是在他看去,清兒額頭上的傷口卻是那麼醒目,鮮血的顏色彷彿烈火,一點點灼燒在他的心裡,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卻覺得眼裡的淚快要盛不下了,只好不斷地眨著眼睛,免得讓眾多鄉鄰笑話。
董醫師走過去把脈,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臉色很不好看。
「清兒她……她……她……」子黍看著董醫師,想說話,卻成了結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董醫師皺著眉頭,「傷得很重,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還吊著一口氣。」
子黍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既痛苦又帶著一絲莫名的慶幸,彷彿一切都還有著希望。
他抬頭看看溫大娘,溫大娘握著清兒的手,看著董醫師,神情和他也是一樣的。
「董醫師,你可要救救我家清兒……」溫大娘一手握著清兒的手,另一隻手握著董醫師的手,膝蓋一彎,便要下跪了。
這個動作,董醫師在他的從醫生涯當中顯然看過無數次,因此立即扶住了溫大娘,「大姐別急,我想想,辦法還是有的。」
「是啊,董醫師醫術高明,治好了那麼多病,清兒養幾天肯定就好了。」
「我家那娃子有一次摔斷了腿,也是這麼過來的。」
「大姐你就放心吧,清兒這娃子這麼乖,肯定不會出事的。」
附近的鄉鄰雖是看熱鬧,但也少不了同情的勸慰,你一言我一語,倒是將悲痛的氛圍衝散了許多。
對此,董醫師只是扯了扯嘴角,說是要想想方子,便擠開人群獨自走出了清兒家。
子黍對董醫師比較了解,心裡有些不對勁,顧不得再看著清兒,也跟在董醫師腳後跟走了出來。
「先生,清兒她到底怎麼了?」子黍忍不住問道。
董醫師回頭,看見只有子黍,嘆了一口氣,不說話。
「先生,你倒是說話啊!」子黍不禁急了。
「唉,子黍我想瞞你也瞞不住了。」董醫師搖了搖頭,說道:「溫清兒的身體狀況,你也是知道的,本來就不好,再這麼一摔,能夠吊住一口氣已經了不得了。剛剛在屋裡我好像聞到了一絲葯香,是什麼東西?」
子黍彷彿想到了什麼,「那是一個姐姐送我的香囊,說是可以治病。」
董醫師聞言,倒是點了點頭,不說話。
子黍忙問道:「那清兒現在怎麼樣了?能恢復過來嗎?」
董醫師看了子黍一眼,「還是老問題,靈藥。」
說著,董醫師指了指屋裡,放低了聲音,「現在沒有靈藥,別的藥方都只能救急,就算救醒了,以她的體質也撐不了幾天。」
子黍的臉色一變,他想到了那一日在西山上的遭遇,還有那個神秘的女子。可是之後,得了一個香囊,他便天真的以為清兒有救了。
想到這裡,子黍二話不說,轉身便往西山上跑。
董醫師怔了一下,可細細回想起之前的事,又彷彿有些瞭然,沒有喊住子黍,而是轉身進了屋中。儘管沒有效果,他還是要開出幾幅藥方安安眾人的心。
子黍一路地跑著,西山和清兒家有十幾里路,這十幾里他一刻也不敢停,以至於跑上西山的時候,幾乎精疲力竭,再沒有力氣爬山了。但想到清兒,他還是咬著牙往山上跑,跑到半山腰的時候,幾乎是如野獸一般四肢著地地爬了。
「喂!有人嗎?」一邊跑,子黍還一邊竭力喊著,喊聲在西山上空蕩蕩地迴響著,彷彿很遠都能聽到,又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
「有人嗎?」他繼續喊著,尋找著記憶中的那株參天桃樹。
「喂!」
「你出來!」
「出來!」
他不知道那山中神秘女子的名字,便只好這樣大喊,可直到跑到了桃樹之下,卻仍然看不到任何身影。
「喂!」子黍儘管累得喘不上起來,還是在大聲喊著。
可是四周只有他的回聲,沒有人。
「你在哪啊?」想到清兒命懸一線,他卻無能為力,子黍環顧四周,坐在桃樹之下,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說到底,他也只是十六歲的少年,此前的人生里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風浪,鄉村的生活也彷彿永遠是寧靜的,一成不變的,直到這一場大霧之後。
「你在哪啊?快出來啊……清兒她受傷了……」
「你出來啊,清兒,清兒還等我……」
子黍靠在桃樹之下,望著遠方的山村,望著清兒家的方向,喃喃自語著,聲音已經變小了,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想那個女子是走了,因為他的失約,再也不會回來了。
「清兒……清兒……」
一路跑下來,滿懷著希望,又最終落空,他靠著桃樹,感到無限的痛苦,就像那些曾在這片土地上呼天搶地的先民們一樣,抓著地上的黃土草根,只能在無能為力的時候捶打著這片無辜卻也無情的大地。
「吵死了,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哭哭啼啼的。」
就在他幾近絕望之時,那輕靈如同一般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了。
他豁然轉過身去,那白衣女子翩翩而立,如將要羽化飛仙的仙子,跟塵世沒有半點牽連。她的聲音是空靈縹緲的,她本人也是空靈縹緲的,比那些被稱之為上仙的山外來客們更高貴出塵的空靈縹緲,彷彿一場夢,無法抓在手裡的夢。
然而子黍這一刻又多麼怕這是一場夢,他收住了淚,說道:「靈藥,你答應我只要願意做那件事,就給我靈藥。」
「怎麼,同意了?」她往前輕輕走了兩步,帶著一絲譏笑。
「同意了,你能不能將靈藥先給我?」子黍懇求道。
「你拿這靈藥,是要救人吧?」女子問道
子黍忙點了點頭。
女子好整以暇地摘了一枚桃樹葉在手中把玩,反問道:「既然讓我給你靈藥,那我問你,你要何種靈藥?」
子黍傻了,他光知道靈藥可以救命,可從來也沒有見過靈藥,又怎麼知道靈藥分為幾種?想來即便是村中的董醫師,對此也是知之甚少的。
看著他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女子輕輕掩嘴一笑,「靈藥藥性彼此相差很大,寒熱溫涼各自不同,而具體到每種靈藥,又分別有其不同作用,若是吃錯了,可是會吃死人的。」
「那……那……」子黍張口結舌,怎麼也不知道救清兒要用哪種靈藥,只好羞赧地說道:「那我先回去問問。」
「回來,」女子卻叫住了他,「你要是放心,今晚我便下山替你看一看,但切不可讓人發現。」
「今晚?」子黍猶豫了一下,如今清兒昏迷不醒,別人不說,溫大娘肯定是徹夜陪伴,又如何找到機會讓她不被看見?
何況,村中關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的傳說並不少,這個女子看上去非同尋常,又能弄到靈藥,還要在夜晚出沒,萬一真的是什麼妖魔……
女子冷笑一聲,「若不願意,那便算了。何時你將那件事辦好,何時我再給你靈藥。」
子黍聽了顯得更加為難,「可,可清兒等不了啊。」
嘩啦一聲響,枝葉搖晃,女子伸手摘下了一枚桃子,用手中的桃樹葉擦洗著,剝了皮,輕輕咬了一口,對子黍的為難之處彷彿全無體會。
看著她那樣漠不經心,子黍有些氣憤,然而又實在生不起氣,她和清兒終究有著七八分相似,這相似讓子黍想到清兒,猶豫漸漸散去了。
子黍終於下了決心:「好,今晚就今晚。只要你治好清兒,我什麼都聽你的。」
女子卻並不急,吃完了桃子,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莞爾一笑,臉頰嬌艷,若灼灼桃花。
「一言為定。」
子黍看著,有些失神,也不由自主地說道:「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