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養生,送死
城市的地下街道,和郊外相比,有些冷。
街區上空的照明,明媚而燦爛。春光彷彿毫無阻隔地透過了厚重的地層。
城區氣溫,常年保持在16~24度之間,隨季節波動。這陣子正是春天,20~22度的氣溫,人體感覺很舒適。空氣濕度也剛剛好。甚至還能聞到應季的花香。
但一種冷意停駐街頭,彷彿寒冬的冷雨,把整個街區淋成了蕭條的黑白。
幾個穿著外骨骼的身影,陸續走出灰白色住宅樓的大門。
他們抬著擔架。
乍一看,擔架上只有一張陳舊的毯子。仔細一看,毯子里其實裹著個瘦弱的人。骨骼纖細,沒有露出臉來。
「又是獨居老人。」守在門口的中年人嘆了口氣,讓過擔架,走進了大門。
回答他的,並不是抬擔架的人。
「69歲。女。剛好差一年,就能進療養中心了。」一個背著包的年輕人低頭查看手環,緊跟著他進了門。「而且,死者平時的健康指標不錯。哪怕年滿七十,也可以選擇自行養老。」
「你說人一輩子獨居,到底有什麼意思?」中年人嘟噥一聲。
「科長,我早都結拜了。不可能獨居的。」年輕人低頭繼續看手環,「401房,在樓下。哎,這次不是地面層。這樓的電梯在哪?」
在城市的地下區域,為了避免壓抑,每一層都是十米以上高度的開闊空間。
但人類住宅,並不需要這麼高的層高。地下的每一座住宅都是五層樓,樓上兩層,樓下三層。地面層和頂樓常常帶著漂亮的小花園,可以展示給整個街區,社交牛逼症非常喜歡。社恐症更喜歡藏在樓下。
「按慣例,我們不能走電梯。」科長瞟了年輕人一眼。「還有,你別一臉好奇。沉痛一點。」
他們走樓梯,進入下面的第二層。樓層序號從上往下排列,簡單粗暴。
401房,已經空無一人。
兩人從進門,就開始記錄影像。
一室一廳,只有二十平米。連廚房都沒有。不過,廳里靠牆有個很小的飲水龕,住戶不必從衛生間取水喝。
他們查看房屋布局圖,打開飲水龕下櫥櫃的小門,關閉各種入戶管道的總閥門。只留下電力。電不值錢,關閉反而造成不便。
接著就一樣樣地清點登記房屋內的大小物品。
地面和櫥櫃表面都相當整潔,獨居老人生前很愛乾淨。家裡唯一有可能腐爛造成污染的,是小桌上一袋新鮮紫葡萄。離開時,順手帶出去就行了。連保潔工作都省了。
他們兩人是省養生署駐市民政局「養生事務辦公室」的辦事員。
名為「養生」,實際工作卻是古話「養生送死」的後面兩個字。
他們需要登記遺物,查找家屬,委託第三方為稀有遺物估值,而後通知家屬參加葬禮,向家屬移交價值低於法定限額的遺產,通常是些紀念品和小額金錢。
大額遺產如房屋產權等,以及無人認領的小額遺產,通常是要充公的——歸屬到國家民政部,而後交給本市民政局,該賣的賣,該扔的扔,該運營的託管運營。
物品登記得很快。
柜子里翻出來的衣服和雜物不多。這個小套間,一個人住剛好,屯不下多餘的東西。
記錄工作影像的同時,自動調用的專用模塊,就鑒別出了所有物品。
沒有任何價值不明的東西。死者遺物,全是平凡無奇的工業產品。連塊河溝里的雨花石也沒有。如果出現哪怕一塊天然的碎石子,也是需要第三方專業人員參與估價的。
「走吧。」科長回到門口,關閉了影像採集。
年輕人有點捨不得:「老太太年輕時挺美啊。」
他忍不住回頭張望。
死者的床已經被他們用一次性防護材料罩了起來。但床頭板上方的牆面,從屋頂投影而來的藝術照,還在循環顯示,有幾幅嫵媚得令人意外。
「人年輕時候都美。」科長無動於衷。
「也不見得吧?」年輕人急忙跟了出來。
科長並沒回答。
上了樓,直到走出大門,他才說道:「再走一家,我們回辦公室聯絡家屬。」
「為什麼?」年輕人看了看左右,大街上一切正常,行人不多。似乎沒什麼不對的。「在這裡聯絡不行嗎?」
「回去莊重,有儀式感。」
他們從另一處住宅離開時,地下城已經暗了下來。
時近正午,但離午休還早。遙遠的地面,不知正下著什麼規模的雨。地下城的同步照明,蕭瑟得彷彿黃昏。
就彷彿在悼念逝去的幽魂。
兩人在路邊上了膠囊公交。車上空無一人,簡直像專門為他們準備的專車。
年輕人哼著歌,對辦公室充滿期待。
科長瞟了一眼,看不慣他這麼快活,但也懶得制止。
這一代年輕人,有著明顯的性格缺陷:成天都很開心,以及……自來熟。
他自己的兒女,年紀雖然小几歲,其實也是這樣。
而宅在地下城裡,正在老去的那一代人,卻正好與此相反。
他們獨居,自己照顧自己。待人客氣而疏遠。本能地討厭人多擁擠的地方。
很多人根本不結婚,甚至也沒有後代。即使有育兒所代替人類孕育,人類嬰兒在出生以後,依然需要全天候的照料和陪伴,依然是麻煩的小生物。這就意味著,必須有人犧牲工作前程和空閑時間。
那些人非常理智。哪怕不生孩子必須交生育稅,他們也要先計算一下。生育稅最高可達收入的30%,但他們認為自己可以承擔高達70%的稅率。而養了孩子必然收入減少,甚至掙到的錢還得全花到孩子身上。
那代老人中生了孩子的,都抱著為國捐軀的犧牲精神。他們到育兒所一次孕育三五個孩子,然後把長出的嬰兒成群地帶回家。拼著自己當單親媽媽、單親爸爸,也要把孩子們養育成材。
大部分人,生育那一次,養了幾個娃,也就心滿意足了。小孩子雖然軟萌可愛,養起來卻充滿挑戰。
即使設備內孕育時間逐漸延長,使得接回家的孩子比自然分娩的嬰兒更健壯,護理也變得簡單,養大孩子依然不容易。每個年齡段的營養、疾病、心理,都需要完全不同的知識儲備。養孩子,在他們年輕的那個年代,還是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偉大奉獻。
沒孩子的人,只不過事業更難割捨,或者更喜歡清靜。
但積德之人,大概是有福報的。
「科長,吃葡萄嗎?」年輕人從包里摸出……一串紫葡萄。
科長揪了幾顆,吃進嘴裡,才想起來問他:
「你哪來的葡萄?」
「唔。就是前面那家,那老太太的。」
「!……我不是讓你扔掉了嘛!」
「扔了幹嘛?人死了,葡萄還新鮮的。你看,」年輕人乾脆把整袋葡萄掏了出來。「日期是昨天的。」
地下農場的葡萄,包裝日期就是採摘日期。
科長身為中年人,感到了深深的代溝。
「干我們這一行的……」
「清單上,不是已經標註銷毀了嗎?」年輕人反問,委屈地往自己嘴裡扔了一顆葡萄。「我來消滅不行嗎?」
科長無力地嘆了口氣,切換了話題:「老太太的家屬交給你負責,一會資料要看仔細了。」
「好!」年輕人快樂起來。邊吃,邊掰下一半枝椏分給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