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2 天工開物
出了汴梁城二十里,道路變得泥濘坑窪、顛簸難行。宋啟愚待在車裡實在難受,就跟李向波說:「向波兄,這段道路太差勁了,咱們走走如何?」李向波笑笑說:「李某也有此意。此處離杏花營已經不遠。我們就走過去吧。」於是,兩人便下車步行。看著馬車在前面一顛一跳的樣子,宋啟愚略有所思地說:「向波兄,你我剛出京城,道路的狀況就如此不堪,可以想見其它地方的官道也是標準不一、崎嶇不平,我們應該上書朝廷統一尺寸,修繕道路,既方便官民通行,又利於財貨流動。」李向波指著遠處的另一輛騾車說:「宣道所言不錯。車輛的配置也要有個標準。前次我來鄺玄家,車輪壞在了半路,附近的木作竟然找不到可供代換的部件。我只得多走了個把時辰才到達杏花營。」
二人說笑著來到了馬家河邊。但見遠處立著一架巨大的水車,水斗帶動著輻條正在緩緩轉動。水車旁邊建有五座磚房,其中一座的煙囪里還冒著裊裊白煙,又有水霧從房子後面升騰起來,顯得頗為神秘。宋啟愚大為驚異,說道:「我們山西也有小水車,但都是灌溉用,從沒見過這種樣子的。向波兄,那幾座房子是幹什麼用的?」李向波笑眯眯地說:「鄺玄就在此處。大人進去,一看便知。」宋啟愚聽后提袍疾走,又飛身跳上了小橋,三步兩步到了河對岸。他這才想起身後的李向波,不由自釋地一笑,回身說:「向波兄快來。我真想早些見到這個奇人呀!」
等離近了,宋啟愚再仔細觀瞧,就見水車磚房旁邊有一片空場,三四個男女正忙碌地往場上晾曬著一掛一掛晶瑩剔透的粉條。宋啟愚恍然大悟,笑道:「向波兄,收秋後,將紅薯加工成粉條,價值暴漲數倍,且易於儲藏,這不正是我們需要的技術嗎!」李向波氣喘吁吁地跟上來說:「宋大人,稍等等。我這就叫鄺玄出來拜見您。」宋啟愚整了整衣冠說:「向波兄,我們是來請人的,應恭敬些,還是我們進去見鄺玄吧。」說完,宋啟愚大步向前來到了晾曬場上。他對著一位剛剛晾完粉條的婦人點頭抱拳說:「大嫂,請問鄺玄先生現在何處?」那婦人憨厚地笑笑,指著前面的房子說:「喏,我兄弟就在磨房裡呢。」宋啟愚道謝后,帶著李向波就進了磨房,巨大的『吱呀』聲一下子就吞噬了二人。在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后,宋啟愚漸漸看清了,磨房的一面牆上開了一個大圓洞,從外面的水車方向伸進來一根粗大的轉軸,轉軸這端連接著多個齒輪和齒條,最終將轉動力加在了兩副石頭磨盤上。一位穿青布長衫的清瘦男子正指揮著三個漢子將一筐一筐洗凈切塊的紅薯倒進料斗里。李向波上前幾步,大聲喊道:「鄺玄,宋大人來了。」可長衫男子只是身子一震,似乎沒有聽到。李向波又向前一步,喊著說:「鄺玄,我昨天差家人給你帶的書信,你看了吧。宋大人願意為你伸冤。」那鄺玄低下了頭,可仍然沒有回身。宋啟愚向前走了兩步,一躬到地,說道:「鄺先生,你身懷奇技,應報效國家,宋某是來請你出山的。」鄺玄顫抖著肩膀轉過身來。借著微弱的光線,宋啟愚發現他已是滿臉淚痕。
鄺玄出任虞衡司匠頭后,又向宋啟愚推薦了王庶和方慶鍾二人。宋啟愚也一一登門造訪,延請他們到工部任職。很快,鄺、王、方三人便根據宋啟愚的要求,設計出了幾種新式水車和風車。其後,宋啟愚又帶著一眾人等經過實地勘探,校訂方案,最終決定在開封城外建造兩處十二座大型磨坊。這些磨坊可以根據季節變化,完成磨面、榨油、灌溉、脫粒、制粉條、磨豆腐等等農事活動,且速度快、效率高、成本低。為了能讓新技術早日創造價值,宋啟愚一面向上寫奏摺,等候朝廷的批複和撥款;另一面,他先行墊資三千兩白銀,命吳襄和余允文會同鄺玄等人,立即開始磨坊設備的打造和基礎設施的建造。他希望能趕在今年下雪前,先建成兩座磨坊,投入試運行,待來年開春,再把全部工程建設完成。
在這段時間裡,宋啟愚更加忙碌了。每天,他要先到工部處理一下日常事務,然後飛馬到城南柳林村探看磨坊的建造情況,人手不夠時,他還會脫掉官服親自搬磚扛木;接著,他要再繞到城西杏花營檢查設備的打造狀況,詢問鄺玄等人有什麼困難和需要;最後,他還要在城門關閉前趕回府中。對於丈夫的勞累,二夫人韓麗華看在眼裡疼在心中,她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大忙,就默默地承擔了全部家務。每日晌午,她都會帶著丫鬟坐著車,將準備好的酒飯送到工部衙門外。她還總是在懷裡捂上一碗熱飯,待丈夫出來時,立即端給他食用。宋啟愚每每也不多言,只是笑著把一碗飯吃完,再喝上兩口酒,便提上食盒,帶著隨從縱馬向南奔去。
到了十一月中旬,朝廷的批複終於下來了。當天下午,宋啟愚一反常態,早早回了家。他興奮地走過前院。看見余允文的小兒子和吳襄的一對兒女在院子裡面玩,宋啟愚童心復萌,上前摟著三個孩子,說:「天樂、雙貴、雙蘭,你們玩什麼呢?咱們一起玩好不好?」幾個孩子見有大人加入,十分開心。余天樂笑嘻嘻地說:「宣道大,我們在玩捉迷藏,不能出這三個院子。這回該你捉。你到屏風那裡閉上眼睛數二十下,再來找我們啊。」三個孩子也不等宋啟愚答話,各自跑開找藏身的地方去了。宋啟愚走到屏風處,大聲地數起數來,數完便裝模作樣地開始找人。他還故意找不到,一會兒說:「雙貴真狡猾,躲到哪去了!」一會兒又大叫:「天樂,看見你了。咦,怎麼不是。」到了後來,吳雙蘭咯咯笑著躲到了宋啟愚身後。沒想到,宋啟愚連這麼大的動靜都沒有察覺。孩子們的歡笑聲和宋啟愚的叫喊聲引出了韓麗華和各房人等前來觀瞧。宋啟愚突然一轉身,把小雙蘭抱起來舉到空中,笑著說:「可讓我逮到了,跑不了啦!」另兩個孩子高興地跑過來,拽著宋啟愚說:「宣道大,我就藏在那兒,你再往前走一步就看見我了。宣道大,我從你身後跑到那個門,你都不知道。」吳襄的妻子笑眯眯地走過來,邊接過雙蘭邊說:「你們哪裡瞞得了宣道大呀,大讓著你們呢!」宋啟愚哈哈大笑后,給吳襄的妻子和余允文的妻子各作了一個揖,說道:「宋宣道多謝嫂子了。余先生常駐杏花營、長白兄常駐柳林村都十分辛苦。今天,他們監管的風車磨坊已基本建成,再過幾天便可投入使用,他們也能回家了。」兩個女人哪裡受過這樣的禮遇,都不知所措地一再遜謝。宋啟愚又走到韓麗華面前,作了個揖說:「夫人的暖飯之恩,我心裡明白。」韓麗華望著滿臉赤誠的丈夫,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一直站在門邊的童道生這時開口道:「宣道兄長接下來是不是要感謝我呀。我還幫你找了不少典籍著作呢,象《九章算術》呀,《齊民要術》等。」宋啟愚走上前,正欲向童道生稱謝。童道生趕忙制止說:「別、別、別,宣道兄長施禮我可受不起。兄長什麼時候帶我去你的磨坊看看稀罕,我就知足了。天天鑽在故紙堆里,我都快發霉了。」宋啟愚笑著說:「好。三天後就帶你去。到時候套上幾輛車,麗華和嫂子們還有天樂、雙蘭都去,那風車的懸臂有四丈多長,轉動起來很有氣勢,保證讓你們開眼。」幾個孩子和後面的幾個小丫鬟聽后,興奮得直拍手。
童道生把宋啟愚拉到一邊,從衣袖裡抽出兩份請柬說:「兄長,今天吏部主事付雲瑞親自給咱們送來了請帖,言說他將在下個月初六與孔家小姐完婚,邀請我們出席婚宴。」宋啟愚接過請柬,展開看了一遍,笑嘻嘻地說:「雲瑞娶妻,當然要去。咱們還得備下厚禮,給他鬧洞房去呢!正好,借這個機會,我們這些在京的同年也可以聚一聚。陸祥楠、朱昌海、金傑這幾個仁兄,我還真有些想念他們呢。」
刑部孔郎中為女兒和女婿的婚禮狠下了些功夫,不僅把府邸收拾得喜氣洋洋,還邀請了自己在京相識的所有同僚,其中不乏政事堂執政、刑部尚書、戶部尚書、吏部侍郎、工部侍郎等高官。做為付雲瑞的同科,又是殿試三甲的宋啟愚和陸祥楠、文泰也被安排在席面的前排入座。熱鬧幾番、推杯換盞之後,宋啟愚拉著陸祥楠和文泰來到同年們的桌前開始挨桌敬酒。大家聊起當初科考的趣事、在翰林院的經歷以及目前各自衙門裡的怪談,笑聲不斷,甚是歡愉。過了一會兒,禮部主事譚琴端著酒杯來到宋啟愚面前,略帶醉意地說:「宣道兄,上次都怪小弟唐突,惹得你跟再造老弟不高興。來,我先自罰一杯,算是給宣道兄賠罪了。」宋啟愚笑笑說:「譚主事,你我同年有個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再造早已釋懷。咱們碰一杯盡釋前嫌如何?」這時,童道生也湊過來,拍了拍譚琴說:「譚兄,還記恨我呢。小弟跟你喝一個,算是賠禮了。」譚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著說:「痛快,二位同年果然是大丈夫,譚某領教了。」待譚琴走後,宋啟愚撫著童道生的背,小聲說:「再造今天表現的不錯,對待這種小人,我們虛與委蛇即可。」正說話間,新郎付雲瑞在其岳丈孔大人的陪同下,前來敬酒,大夥又是寒暄打趣、觥籌交錯了一通。接著,宋啟愚坐到戶部員外郎文泰身邊,親近地說:「文兄的學問人品,小弟一向極為佩服,咱倆走一個。」文泰笑著說:「宣道老弟取笑愚兄了,來,干一杯。」待喝完杯中酒,宋啟愚湊近文泰說:「若什麼時候宋某有了難處,不知文兄是否會幫襯小弟?」文泰正喝得高興,脫口而出:「宣道說的什麼話,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你當我不知道,你的背景遠在我之上,有什麼事情你擺不平呢!」宋啟愚又和文泰碰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說:「文大人,我聽說戶部有一萬擔麥子急需磨成白面,此項事務可曾安排妥帖?」文泰夾了個丸子吃下后,說道:「你的消息還挺靈通。年終,朝廷要給在京的官吏發銀錢祿米,的確有一萬擔麥子需要磨,雖已找了幾家磨坊,但仍有三千擔無法及時處理,我正為此發愁呢。」宋啟愚大喜,說道:「這一項不如交給我們工部,小弟幫你處理。」文泰吃驚地看著宋啟愚說:「這可不是個小事,因為趕得急,戶部在每擔麥子上加了一兩銀子的費用,你真的能拿下?」宋啟愚認真地說:「文兄什麼時候聽小弟說過空話,交給工部你就放心好了。」文泰略加思索,說道:「整體上,我覺得沒什麼問題,但宋大人還得容我先跟司馬尚書通報一聲,再做定奪。」宋啟愚心知對方是在留餘地,便接著說:「文兄不爽快,莫非不把我當同年了?這點小事,你就能做主。我明天就命手下去找你談。這杯酒我先干為敬。咱們就這麼定了。」
伴著一場瑞雪,新年的腳步漸漸近了。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宋啟愚所掌管的新奇事務部門已經積累了近四千兩銀子的盈餘。宋啟愚一面重賞了李向波、黃秩五、鄺玄、王庶和方慶鍾等有功僚屬;一面命手下將剩餘的利潤和磨坊新出的千餘斤粉條分發給工部所屬的大小官吏。一時間,工部眾官上至尚書邱養德下至普通皂吏無不對這位年輕的員外郎另眼相看、交口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