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2 三王成年
一行人曉行夜住、風餐露宿,於第三天午後到達了登封縣城。宋啟愚先把大夥安排在驛館休息,然後換上便裝帶著余允文父子前往縣衙,拜會當地的父母官。
三個人剛轉過街角,就發現前面喧鬧異常,在一座高大的院落門前一拉溜停著幾十輛大車,路邊還站著近百個挑擔抬筐的農夫。兩個身穿號坎的衙役站在門前粗聲大氣地指揮著:「張家窪的上裡頭交糧,輪到你們了。疙瘩店的里正去哪啦?拿著你們的簿子,先到裡面找書吏老爺對賬,記得讓老爺開條子。」這樣的場景,宋啟愚並不陌生。他扭臉對余氏父子說:「原來是交皇糧。當年我還帶著人到應縣交過兩次糧呢。」這時,從大門裡踉蹌著退出一個農民,這人一邊舉著賬本一邊哀求道:「老爺,我們交的可是上等糧呀,曬了半個多月,怎麼會潮呢?求求老爺給我們按上等糧收吧!求求老爺了……」門裡的幾個衙役可不吃這一套,他們舉著水火棍吆喝著,連嚇唬帶打地將農夫趕了出來。這個農民回到空車旁,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粗氣。他的夥伴紛紛圍上去,有的問:「三兒,咋樣呀?」有的說:「三哥,啥情況,你倒說呀。」那個被稱為三兒的農民抬起了一張愁苦的臉,委屈地說:「咱村交的七十一擔好糧,裡面的老爺非說水分大,硬給壓成了中等糧,這樣一弄咱還欠著官府七八擔糧呢。本想著今年收成好,交了皇糧再還了皇賬,每家都能富裕些糧食,可現在這,這,這咋交代呀。」說著,那農民攥緊著拳頭重重地砸在大車的板子上。余天錫聽后,拉住身邊一位老農,好奇地問:「這位老伯,我只知道交皇糧,什麼叫還皇賬呀?」那老農瞧了瞧余天錫,嘆了口氣說:「看小哥穿戴象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不知道俺們窮人的苦啊。去年,朝廷推行了一個什麼法,哦,對了,是《青黃法》,意思是在俺們農民青黃不接的時候,由官府借給俺們一些錢,讓俺們繼續種地,等收了糧食再加上六分利還給官府。這是皇上借給俺們農民的賬,俺們就管這叫皇賬。」宋啟愚有些氣憤地說:「你們這兒的官府竟然收你們六分利,若借了他十兩銀子豈不是一年要還他十六兩?」老農怯生生地說:「小哥低聲些。這比那高利貸可強多了,還不用利滾利。皇帝就是英明呀!」這時,那個叫三兒的農民氣哼哼地罵道:「屁,咱們辛辛苦苦種出的糧食,就這麼被他們弄走了,尤其是那些皂吏們……」農民的話被站在門口的差役聽到了。其中一個敞著號坎、滿臉橫肉的衙役揮著鞭子走過來,惡狠狠地說:「你說啥?你個沒王法的東西,皮癢了不是,看我不打得你學狗叫!」說著,那惡吏就舉起了鞭子。宋啟愚上前一步,大吼一聲:「住手。堂堂皇法豈容你等褻瀆。叫你們裡面管事的滾出來見我。」那惡吏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斜著眼睛看了看宋啟愚。當看到對方衣著鮮亮,氣宇不凡,尤其是充滿殺氣的眼神時,惡吏頓時失了威風。他強堆出一幅笑臉說:「這位爺,恕小的眼拙,您老怎樣稱呼?我好去回稟我們主簿大人。」余允文張口道:「這位是現任工部員外郎宋啟愚大人。奉欽命前往洛陽辦差的。」那皂吏並不知道員外郎是多大的官,但聽了「欽命、辦差」幾個字就自己理解為了「欽差」。他嚇白著臉,腿一軟,跪下不停地磕頭說:「小的該死,冒犯了大人。大人饒命,大人饒命。」余天錫在惡吏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誰要你的命,快去叫你們主簿出來。」那惡吏如蒙大赦,連聲說著是,連滾帶爬地跑進大門去了。
不大的功夫,一個身穿八品服色的官員帶著幾名書吏急匆匆地跑出來。他們見了宋啟愚,跪倒稱:「下官不知宋大人訪查到此,未曾遠迎,請大人恕罪。」宋啟愚也沒讓他們起來,而是板著臉問道:「《青黃法》乃是朝廷新近頒行的善法,其中明文規定取年利四分,你們卻膽敢將利息提至六分,如此盤剝百姓,本官定要參你們一個欺君害民之罪。」周圍的農民一聽,自己平白多付了兩成利息,頓時炸了鍋。一老農帶頭給宋啟愚跪下,磕頭說:「求宋大人給俺們主持公道。」其他農民也紛紛跪下哀求宋啟愚。伏在地上的縣主簿磕了個頭說:「宋大人容稟,《青黃法》確實規定年利四分,但到了下面州縣卻沒人敢這麼執行。因為農民們不到山窮水儘是不會借錢的。為了防止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各地一方面要求必須有富戶擔保才能借錢,另一方面也會適當提高利息以防庫銀損失。與其他地方比起來,六分利並不算高。宋大人若不信,可到各個州縣看一看,八分利甚至一倍利都是有的。」宋啟愚有些吃驚,他沒想到,朝廷制定更改並推行了僅僅一年半的新法竟然如此經不起實踐的檢驗,甚至完全變成了官吏們斂財和撈取政績的手段。宋啟愚沉吟了片刻,突然厲聲說道:「一幫營私貪墨的無恥小吏!你以為這樣的強辯就能讓你脫罪嗎?你糊弄不了本官。如若是在荒年,農民還不上欠款確有可能,但在豐年,百姓完全可以支付朝廷的利息。聖上的本意是鼓勵農耕,發展生產。你們卻利用《青黃法》的漏洞,在豐年白得了農民兩成利錢,而到了荒年,你們又可以去敲詐擔保的富戶償還債務,這樣一來,得便宜的永遠是貪官惡吏,而承擔風險的永遠是老百姓。」聽了宋啟愚清晰有力的駁斥,縣主簿頭上冒出了冷汗。他磕了個頭說:「大人,下官也是奉縣主的令,才敢……」宋啟愚擔心自己六品官的身份難以立時壓住當地的知縣,便厲聲打斷了主簿的話:「住口,還輪不到你攀咬別人。你敢壞了父母官的名聲,就不怕知縣治你的罪嗎?本官現在只問你此事如何處理?」那主簿驚懼地連連磕頭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該怎樣處理全憑大人做主。」宋啟愚平和了一下心緒,說道:「本官也知道你們的難處,現命你馬上回去收糧辦差,只准按四分利收取農民欠款,並將前面多收款項全數退給百姓。另外,不許刻意壓低糧食品質。若讓本官查知你們仍有欺君害民之舉,本官定然請旨正法了爾等。」那主簿磕頭如搗蒜,不停地說:「多謝大人抬舉,多謝大人寬縱……」宋啟愚伸手攙起一個老農,又扶起那個叫三兒的農民,對大夥說:「百姓們都快起來。跟著主簿大人去交皇糧了。只要大夥努力生產,一定能過上好日子。」宋啟愚又轉臉對縣主簿說:「還不趕快去做事。本官這就去見你們知縣,若你辦差得力,也許本官還會替你美言幾句。」縣主簿又給宋啟愚磕了個頭,爬將起來,對著大夥滿臉堆笑地說:「父老鄉親們,兄弟剛才多有冒犯,都跟我來吧。兄弟一定遵照宋欽差交代,好好辦差。」農民們對著宋啟愚跪拜稱謝后,歡呼雀躍地跟著主簿去了。
宋啟愚又在糧倉門前停留了片刻,便叫著余氏父子繼續往縣衙去。余允文小聲說:「宣道,看來那些小吏是把你當成欽差了。」宋啟愚說:「所以,我們才更要會一會這裡的知縣。要知道知縣的品級不一定比我低,我只能以京官和奉旨辦差的名義壓他一頭,再嚇唬他說要參奏他貪贓欺君,以此脅迫他遵守年利四分的規定。雖然,從長遠看,這樣做意義不大,但就目前而言,能為百姓爭取到一點利益也是好的。等我再查訪些地方,就將實際情況奏報朝廷。咱們必須堵住《青黃法》的漏洞,否則,過不了幾年,大量農民破產,餓殍遍野的情景就會出現。我絕不能坐視這種慘況的發生。」
小暑時節,烈日如火。在完成了所有前期準備之後,宋啟愚會同河南省和洛陽府的官員,徵調了近千民夫,在洛河北岸破土動工,開始了建設工作。雖然工程浩大複雜,但在宋啟愚等人的統籌安排和鄺玄等工匠的設計監造下,僅僅兩個月後,一座大型工坊便拔地而起,其中的水車設備也已進入了安裝調試階段。
這一天晚上,宋啟愚把余允文叫到住所,笑呵呵地問:「余先生可知此地隱居著一位大儒?」余允文心情激動地說:「宣道說的是程熹先生,那是全天下讀書人崇敬的聖人。」宋啟愚起身說:「那好,余先生回去準備一下,明天隨我去拜見這位大賢。」
第二天早晨,宋啟愚自己騎馬,命余天錫駕著馬車載著余允文,在洛陽府同知繩鑫的指引下,出定鼎門往南去拜訪程熹先生。宋啟愚心情大好,一邊提馬向前,一邊對繩鑫說:「繩大人,尊師是當今的聖人,宋某和余先生早想前往聆聽教誨,今日有緣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啊。在此,宋某還要多謝繩大人的費心引薦。」繩同知擺擺手,說道:「宣道大人客氣了。咱們共事時間雖然不長,但宋大人為人坦蕩,文章錦繡,做事親力親為,雷厲風行,繩某很是佩服。前些日子,與家師論及大人,家師甚為欣賞,故而繩某才敢將大人引見給家師。」余允文有些急切地說:「二位大人恕我無理。我們還是加快速度,早些去見程先生的好。繩大人請坐穩了。」余允文對前面的余天錫說:「錫兒,快些打馬,去拜會聖人大駕。」余天錫答應一聲,揚起鞭子,趕著馬車絕塵向前。宋啟愚笑著搖搖頭,高喊道:「求學問道的心情,余先生比我還迫切呢。」說著,宋啟愚催動坐騎追了上去。
四個人一車一騎向南行進,過了關林又折向西來到了一汪碧水近旁。繩鑫遙指水畔的一處幽靜院落說道:「家師喜竹,故在這東接關林、西望龍門的興洛湖邊遍植綠竹,又建起了這座興洛學齋。家師每日以授館、聽琴、觀竹、著書為樂。現在,估計正在給學生傳授課業。」余允文羨慕又恭敬地說:「真是個滌心治學的好地方啊!繩大人,不要打擾聖人,您帶我們輕輕地進去,讓我們也聽聽尊師的教化,如何?」繩鑫見宋啟愚並不反對,於是讓大夥在學齋前下了車馬。在繩鑫的引領下,宋啟愚和余允文進門過廳,又轉過了一道矮牆,眼前出現了一片空場。空場一邊,七八個年齡不同的學生手捧書本席地而坐,空場的另一邊,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者聲音洪亮地講解道:「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君子凡事都要講究根本。根本牢固了,要走什麼道路自然就明白了。正如孝悌是仁的根本。一個講孝悌講仁愛的人,內心必然和順,不喜歡抵觸他人,更不會作亂,又怎麼會做違背天理、擾亂綱常的事呢?」繩鑫帶著宋、餘二人悄悄地在空地上坐下,開始聆聽程熹先生講課。程熹先生也不理幾人,繼續講道:「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就存在一個天理,這個理是萬古不變的。我們學習聖人之言,就是要讀出其中的理,並嚴格要求自己向這個理靠近,很多時候還要剋制自己的慾望,雖然有時難以忍受,但必須這樣做,否則便成不了君子。」這時,有個青年學生舉手問道:「老師,我母親近日總想吃肉,昨日我拗不過便將家裡的雞殺了燉給母親吃,我這樣做對不對呢?是否應該勸我母親克制一下呢?」程熹先生微微一笑說:「子剛的做法沒錯,而且是孝順的表現。為師所說的剋制,是那些過分的慾望,比如欺壓別人、貪念等等。一個人有慾望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超出一定的範圍,是不應被指責的,也不必克制。」又有學生舉手問:「老師,我們村的里正見人總是笑呵呵的,說話很和氣,而您卻說這個人內心險惡,這是為什麼呢?」程先生點點頭說:「九都問的好。那個人表面上很和善但從來不做善事,征糧征役窮凶極惡,與人交易不講誠信。他這是偽善,是裝出好的外表取悅別人,而內里只是為了是滿足自己的慾望,這是喪失德性的表現。」這時,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舉手問道:「老師,您講的君子每天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忠、是否信、是否講理。這些都是自己對自己的嚴格要求,若一個人不願苛責自己,又會如何呢?」程熹先生沉默了片刻,說道:「明淵,人生來就有一股向上的精神,若沒了這樣的意識,人就不稱其為人。我們讀書人,志向君子,又怎麼會不講理守理呢?」那少年接著舉手問:「老師,您說的固然有理,但象晉惠帝那樣的傻子皇帝就不知向上,晉朝的大臣又能如何呢?」程熹緊鎖眉頭,想了想,說:「明淵,天理是用來規範普通人的,而天子本就是天道中人,是不可以約束的。臣下只能盡量引導皇帝走正道,卻不可以強迫皇帝,否則便會造成秩序混亂,篡權奪位,對百姓更無好處。」大家原以為那少年已被說服,可沒想到,少年竟然又舉手說:「老師,如果皇帝失德,國家走錯了方向,讀書人的引導又不起作用,那百姓豈不是萬劫不復了嗎?我們難道不應該有一套約束皇權的體系嗎?」程熹有些生氣地說:「唐明淵,你這娃娃思想總是偏激。天道輪迴自有定數,不應由小民改變。千年以來,說出『食肉糜』的皇帝也不過一位,絕大多數君子還是要以修身為根本,學習絕不能抓小放大。看來你還是沒有讀通《論語》,今日課後就罰你抄錄聖人之言。好了,時已近午,散課。」學生們向程熹行禮后,埋怨著唐明淵不懂事,紛紛退了下去。
繩鑫搶步上前,將宋、餘二人引見給了程先生。程先生也很客氣,邀請眾人入室歡談,又擺下素宴,與大家共飲。直至申末,宋啟愚等人才起身離座,與先生作歌而別。
當夜,宋啟愚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其間還做了幾個稀奇古怪的夢。四更時分,宋啟愚突然驚醒。他滿頭大汗,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倒了一杯茶緩緩喝下。他喃喃自語道:「唐明淵,唐明淵,若有這樣的糾錯體系,真是天下人之福呀!」他舉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天河上沒有一顆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