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一 九章 啃老的日子2
香兒勉強在耐克廠呆了一個月,領到工資后,逃也似的離開了。她發誓:工廠里太欺負人了!今後就算是有再大的誘惑,此生堅決不入工廠了,尤其是外資的工廠。
可是,氣憤歸氣憤,沒有一份正式工作終是不行的。在時下農村,一個家庭能培養出一位大學生,已經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而這個大學生畢業后居然沒有被國家「分配」,也找不到工作,回家賦閑「啃老」,更是爆炸性的醜聞了。
因此,老躍進氣得臉都黑了。更氣人的是,她居然還帶個寧德的「客邊」回來,讓鄉里人笑掉了大牙:「啥也沒有,一畢業就想結婚,這十幾年辛辛苦苦白花錢培養了,還不如初中一畢業就乖乖去進耐克廠,真金白銀純收入來得實在。」
賦閑在家的日子裡,香兒可以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但父母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做不到。不是今天在外頭被問及女兒畢業分配的事,就是明天被質疑女兒讀的假大學或者不及格沒畢業。整得老躍進夫婦老臉越來越掛不住了,回家看見她就批評:「不要挑三揀四了,二十好幾的人了,你想想我們還能多干幾年?」
香兒無言以對。她心中正在醞釀一件事,卻無法說出口,因為她不能保證能否成功,家人能否支持她。她只有默默承受著被他人不解的委屈,孤注一擲。
正值村裡廣泛征地,鎮上派工作隊下達文件,挨家挨戶丈量耕地和樹林,按土地面積和樹冠面積賠償。遇到不肯被徵收的人家,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們是絞盡腦汁,軟硬兼施,個中貓膩天知地知。有關係疏通的人家,皆大歡喜;沒後門走的人家,缺斤短兩。
那日,老躍進和山裡英覺得土地果樹丈量數據有出入,不肯簽字確認。歐金蘭帶著一位自稱是老躍進遠房表親的某辦人員,親自登門招安勸降。
那人先是將老躍進摟到牆角,壓低聲音神秘地跟他說:「你把那字簽了,每棵樹我補貼給你三百!」
那人本以為此事志在必得,沒料到老躍進頓時就惱火了,一把撥楞開他的手,絲毫不給面子地說:「免談!公家的事,哪裡有私人解決的?」
那人興許是頭一回碰到硬茬,臉騰地就拉了下來,也不在乎什麼遠親不遠親了,指著低他一頭的老躍進鼻子就訓:「我跟你講,若不是公事,我怎麼會踏進你家半步?你既然知道是公家辦事,還敢質疑公家?對抗公家的結果,你不知道嗎?下頭生產隊那邊進去了幾個帶頭的,你難道不知嗎?要是不知,趕緊去打聽打聽!」
「哼啊,哼啊!阿緊簽了一項事!」歐金蘭不失時機地插嘴勸老躍進。
「簽,怎麼簽?你厝量少了,你願意?」老躍進白了一眼歐金蘭。
「你吶蠻講,公家做事情,怎會少你?」歐金蘭大呼冤枉。
香兒原在裡屋看書,他們在大廳講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們這哪裡是上門調解,簡直就是上門來威逼利誘。一股怒氣從她膽邊油然而生,便走出房門,走到歐金蘭和那人跟前,義正言辭地說:「既然是公家辦事情,就應該公平合理。你們倆今旦來,誰派的?有資格代表公家嗎?我們有疑議,是不是應該再測量一次,複合好!而不是來說東說西,騙我們簽字!」
二人被香兒的話怔住了。沒想到半路殺出個一語道破關鍵的「程咬金」,她還反將一句,說:「這事說小不小,若是捅出去,上個報登個民生新聞什麼的,我看你們......」
那人一聽香兒話里夾槍帶棒的,心中強壓難堪,扭頭問老躍進:「她是你什麼人?」
老躍進還未開口說「是我女兒」,歐金蘭趕緊搶先回答:「這是他女兒!大學生畢業,國家無安排!無安排工作,回來呆在厝里......」
畢竟是混社會的老江湖,那人立馬斜吊起了一邊嘴角,輕蔑地說:「呵呵,原來是一個大學生無工作,躲厝里吃老爹娘底。阿妹啊,阿緊去工作找一個,不要因為這幾千元拆遷錢......」
稍微懂事的小孩都知道說話不要太傷人,可這兩位偏偏要揭別人的傷疤,以戳別人的痛點為快。
「你!」香兒抹不開臉語塞了,眼淚立刻在眼睛里打轉。
山裡英見不得女兒被人如此嘲笑,上前大聲說起歐金蘭和那人:「歐蘭,建勇,我女兒工作有無分配,不關你們的事。又沒吃你們的飯!我們就是養著她,也不關你們任何人的事!今天是來談拆遷,不是讓你們來取笑……」
「是啊,你們走!馬上走!叫會說話的來!」老躍進下了逐客令,「談判」不歡而散。
二人走後,老躍進本想說教起女兒,卻被山裡英使眼色攔住了,話到喉頭咽了下去。想著她的一番道理,無奈收拾起不悅,進牛棚擠牛奶去了。
傍晚,一家三口裝牛奶的時候,久不登門的黑龍突然笑嘻嘻地出現在門口。
只見他將剃光了的謝頂大圓腦袋頂在門框下,敞著啤酒肚,高高地擼起袖子,露出雙臂健碩的古銅色肱骨肌,和膀子上紋的龍騰虎嘯刺青。好傢夥,一下子將大門堵了三分之二。
「哇哈,黑龍啊,今旦什麼風將你吹來了?」老躍進停下手中的活,起身掏根煙遞上去。
「嘶——噗——」黑龍接過煙伸脖子點燃,吐納了兩口后,眯起雙眼直切主題,「老躍進啊,你倆老公婆為啥一根筋?每次都要跟公家對著干?」
一聽就是來「勸降」的。這會兒,山裡英憋不住了,一邊舀牛奶一邊說:「那得去問公家,去問歐蘭,他們為什麼次次欺負吾輩?欺負吾輩窮、背後無人是怎麼的?相同的土地面積,為什麼吾厝賠償標準要比別人厝低?同樣的樹,為什麼我們自己量的和他們量的差太多?」
「噯,男人的事情,你嬸娘人插什麼嘴!」黑龍將銅鈴般的眼珠子一瞪,瞟了一眼山裡英和香兒。
「這是我厝的事情,我自然有權利發言。倒是要問你,你黑龍今旦上門是什麼目的?」山裡英想起三年前黑龍在歐金蘭指使下,將她推倒在水田裡,強行砍掉家中最大的那棵古荔枝樹,何曾留給她這個表嫂一絲情面?如今他又為了點蠅頭小利來當說客,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老躍進明知黑龍這次來准沒好事,也就由著妻子跟他拌嘴。
「你們知曉就好!我是看在咱輩是親戚份上來規勸,想一下,胳膊擰得過大腿嗎?還有老躍進,小心你以前干過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什麼拐賣婦女啊,還有撞人畏罪潛逃的事,派出所都有案底的!這些要是再抖摟出來,我看不光是罰款沒收的事,人都要落監獄......」黑龍嘿嘿一笑,將老躍進那些不堪的過去揭了個底朝天。
「黑龍啊,你也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厝老躍進分文不取給你介紹不用錢討的老婆,現在你還來倒打一耙!撞人那事派出所早已處理妥妥當了。這些事情還處理的都處理完了,還有重新翻舊案的道理嗎?我們全家人光明正大,不是一輩子都得藏起來見不得人的。」山裡英越聽越氣憤,丟下手中裝奶的漏斗,站起來揚手跟黑龍大聲理論起來,「趕緊走!趕緊走!要來聊天,今旦沒空!要來呼喝我夫妻倆,馬上走!也看看你自己的屁股有無擦乾淨!」
黑龍見平日好叭叭的老躍進這會兒故意不表態,只好丟下兩句:「糞池兜的臭石頭!真是不識好歹!」后,悻悻地走了。
這事一拖拖了三個多月,最後如黑龍所言,某開發商工程一推進,挖掘機三下五除二就把樹挖倒將地夷平,不識好歹的老躍進夫婦就是不簽也得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