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
荔枝花連開了二茬,卻在傳粉的關鍵幾天,被清明后不斷的雨水浸爛,焦黑了不少。一夜間,水綠如澱的溪面上忽地鋪滿了一層薄薄的黃紗,是兩岸隨風揚落的淡黃色、褐色荔枝花。她們浩浩蕩蕩地飄流著,聚合到古渡頭寬敞平緩的水面,被漁船的木槳或是汽船的疾馳破開,又跌跌撞撞湧入大溪,紛紛匯往淡頭,前往涵江入海。這一趟不短溪海浮沉之旅,對每一朵小花而言,好像並不在乎於哪個碼頭的停泊。
「看來今年荔枝結果要少啦……」養蜂人阿山蹲在新分出的一窩蜂箱側面,用毛筆寫上了漂亮的行書「山溝溝合作社」后,掏出一支陪伴他多年走南闖北的短笛,吹起了想家的曲子。這一季搖出了比往年要少的荔枝蜜,就地賣了一些,心裡惆悵著,暗自盤算轉移陣地的日子。
「荔枝從來都是惜花不惜仔的!」阿豐蹲在門口,拿小鎚子「叮叮噹噹」把松垮的犁頭敲實,對於荔枝他似乎有一本豐富的老經。
割完油菜籽,洋田裡蓄上了一汪汪清亮亮的水,燕子和八哥們興奮地在水田間飛來掠去。隊里的老黃牛開始按照農戶接龍的順序,挨家挨戶地輪流耕犁,一番人與動物和諧互動的精耕細作后,就要等著插秧了。
這幾年,村裡流行種油菜花。唯獨山裡英家的洋田裡偏偏要固守著昔日的執著——種冬麥,小麥磨粉軋麵條換索麵,大麥礱糠飼豬養鴨子。那一塊濃綠,從初春開始,便像是鑲嵌了黃金邊的碧玉,煞是好看。
這一畝三分地上覆蓋的獨特濃綠,是山裡英厚待莊稼的結果。她在撒播麥種的時候,悄悄的挑來了一畚箕又一畚箕的鴨糞土,好不吝惜地揚灑在麥田裡。麥子們也實誠,茁壯的成長,結實的抽穗,連野稗子也不敢辜負了這份好意,把空囊囊的稗子穗掛得高高的,迎風招搖。只是經過幾場春雨一侵,幾陣春風一吹,快要成熟的麥子們便喝醉了酒似的,倒伏成一攤又一攤。
撿完鴨舍里的蛋,山裡英提起麻袋,倒了一些丈夫老躍進從湄洲島收購回來的碎魚乾,拌進飼料里,用結結實實縫補了兩層底的面口袋裝好,甩到背後,扛到荔枝林深處的池塘邊飼水鴨。
在閩中地區,如果一個男人不管年紀大不大,為人比較「善」和「精」,在稱呼上就會被鄉里人在名字前加冠一個「老」字。躍進幼年失怙,由長兄長嫂和五六個哥哥姐姐帶大,才讓他多少有飯吃有學上。因他自小無父無母,兄嫂拉扯一家子未成年的兄弟姐妹和自己的孩子生活拮据,窮得叮噹響,難免會故此失彼。最小的弟弟躍進經常是被忽略的存在,他營養不良,身體瘦小,十歲了還在穿開襠褲,加上頑劣難管,有時跟刺頭一般,有時又天真可憐。躍進十四歲在軍民中學讀初一時,學上了不到一個月便輟學回生產隊養鴨子掙工分。後來跟人去湄洲島倒賣魚蝦,倒騰了幾年後又跑到江西去修鐵路、永安挖煤礦......於是,小小年紀就成了「老躍進」。與山裡英婚後,夫妻倆重拾了養鴨的老本行。
這一竿子水鴨有百來只,平常用簡易的塑料網圍在池塘邊圈養著,遇到麥收、稻收或是農閑空田的季節,便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候。那時候,老躍進會起個大早,頭上扣個麥秸稈編的半舊草帽,哼著「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揮舞著一根十來米的長竹竿,指揮著他的水軍們,排成一條線,大搖大擺地前進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再飛躍到空曠的洋田裡、水溝中「尋寶」打牙祭了。螺螄泥鰍螞蚱,草籽穀粒麥穗,把鴨子們饞得伸脖子直叫喚,搶奪得不亦樂乎。
走出荔枝林,穿過一埕埕正在陸續收割的淡黃色油菜地,山裡英捲起褲管,慢慢趟進自家漸黃的麥地,扶起倒伏的麥稈,攥三撮合成一個立體的三角架,順手用其中四五根麥稈綁住,一樁樁像歪脖子、長短腿的丑小鬼們,三五成群地聚在地頭玩耍。
「哎,清明穀雨,無熟也浸死。」山裡英對於自己過分堆肥的做法,有點哭笑不得,可她就是一年又一年地總結經驗,卻從不吸取教訓。
扶完麥子,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舉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順手叉著后腰,慢慢走到田埂邊,靠坐在邊上輕喘,一股酸水冒上了喉嚨,她真想此刻就躺在厚厚的麥子上睡一覺。
這個柔軟的白日夢還沒開始做呢,一陣急躁的吧嗒吧嗒趿拉鞋聲,從遠處傳來。
「山裡英啊,趕緊去看你家鴨母,啄了阿豐家的秧苗,跑得到處都是……」
「我家老躍進呢?他怎麼趕的鴨子?」
「誰知道呢,阿嫲秋在蔗林邊上種蕉芋,看見老躍進爬到荔枝樹杈上去睏……」
嫩綠的秧苗被難得一次放風出來打牙祭的鴨母們搗踏得亂七八糟,聞訊而來的阿山和阿梅氣得圍著田埂直跳腳。好幾個人從四面八方圍攻,才把這群闖禍后又驚慌失措的傢伙們給歸攏起來。
「老躍進啊,你看怎麼賠吧?」阿豐夫婦倆鐵青著臉,沒好氣地說,「這會兒再育秧也來不及了。」
老躍進扛起竹竿,和山裡英一起把鴨子們趕回池塘圈好,灰頭喪氣地回家了。
「怎麼辦呀?」山裡英問。
「我啊知?!」老躍進瞪眼吼起來。
一進門,瞧見女兒香妹正撅著小屁股蹲在鴨飼料旁,摳麻袋縫裡的臭魚乾,吃得正歡。老躍進呼呼呼兩步過去,抬腳就把她踢了個嘴啃泥。
冷不丁屁股挨了一腳,香妹又驚又疼,趴在泥地上哇哇大哭,手裡還捏著一小截沒有尾巴的碎魚乾。阿嫲從灶間衝出來,抱起孫女摟在懷裡,一邊擦她嘴角的泥,一邊和女婿對罵起來:「給銃打的人,一個小妮子,還是親生的,怎麼天天給犯沖成這樣!」
接下來幾日,老躍進騎著自家送鴨蛋專用的二手「永久牌」腳踏車,跑遍了洋西、洞湖、后黃等周邊各村莊,東拼西湊買了些秧苗,賠給阿豐。
「躍進啊,今天去供銷社送鴨蛋,順便給阿英買兩個饅頭吧!」阿嫲扎著破舊衣服改成的圍裙,站在籬笆門旁「咿唔咿唔」地耙鼎灰,對院子里正在裝鴨蛋的女婿說。
「她要吃不會自己去買!」
老躍進推著腳踏車後背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兩筐鴨蛋,甩下一句沒頭沒臉的話,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做人什麼老公!老婆懷孕幾天都吃不下飯,一個饅頭都捨不得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