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審與被審
這個世上,如果說誰值得司鉞懷著感恩的心用生命報答,那就只有赫連綽了,而他的父皇司瑞,君父而已,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在燕北的七年多的時間,赫連綽用自己的嚴師、益友的身份,慢慢撫平了司鉞心中的恨意,也給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他原本完全不需要這麼做。
司鉞明白,赫連綽和梁王司慕的利益相通,他是必定要站在司慕那邊的。他一點都不強求,他十分希望在赫連綽的有生之年見證自己家族的長盛不衰。
想到這裡,忽然被宋明臻引逗起來的憤怒逐漸平息下來。司鉞低垂著眼瞼,說:「你確實了解的很多,但是,你猜錯了,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仇恨可言了。」
「錯了嗎?」宋明臻睜開眼。她完全沒有因為司鉞的否定而喪失興趣,反倒強撐著精神說:「確實錯了,你恨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父皇。」
司鉞剛剛平復的心緒又陡然激蕩起來。
是了,宋明臻到底替他說出了這麼多年最想說的話!
司鉞沉默了。
宋明臻察覺到了司鉞情緒的變動,不由得竊喜,再接再厲地蠱惑他:「堂堂瑨、黎兩國統帥,破狄之戰的英雄,難道會因為這個想法而慚愧嗎?大可不必吧。當初你一無所有,受人擺布,自是反抗不了的;今非昔比,難道天下還有你做不了的事嗎?」
司鉞不答,只是俯視著宋明臻。
宋明臻繼續瑟縮著,眼睛停留在火苗上不願離開:「你父皇身體不好,正是需要仰仗兒子們的時候。聽聞太子蠢笨,難堪大用,就算有英國公扶持,也不過是扶不起的劉阿斗;楚王倒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可惜只有他父皇這一個依靠,好不容易能通過聯姻得到葉家的支持,眼看也要泡湯;梁王嘛,年紀太小,除了好勇鬥狠也沒見有什麼本事,更何況赫連家大公子赫連綽年壽不永,二公子棄武從文、缺少魄力和膽量,也算不上什麼助力。燕王殿下你雖說出身不好,好在新撿了個天大的功勞,正是銳氣鼎盛的時候,難道不做些長遠打算嗎?你若是覺得時機未到,在下……」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司鉞嚴肅地問道。
「我……」
「你不是來和親的,你是來攪亂朝局的!你是來殺人的!」
深夜的寒風不帶半點溫柔,肆虐地吹著,讓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宋明臻凍得險些昏死過去。不過她還硬撐著,說:「我當然是來和親的。不過,燕王殿下也看出來了,我只是一介女流,我的母國又貧弱不堪,偏安一隅。我若是不慎重一點,選一個靠得住的丈夫,如何度過後半生?若是因為我的選擇,使兩國交惡,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司鉞低頭,讓自己的臉和宋明臻的臉湊近一些,給宋明臻帶去一點壓迫感,以確定她說的話句句屬實:「你真的是宋明臻?」
宋明臻迎上他的目光,不解地問:「這算什麼問題?燕王殿下在懷疑我的身份?我不是宋明臻還能是誰?」
「深宮養出來的帝姬,怎麼會滿身是傷?」
宋明臻眉尖一跳,下意識地攥緊自己的衣衫,諷刺道:「非禮勿視,殿下此舉可算不上正人君子啊——我年幼時活得艱難,與殿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殿下心裡平衡許多嗎?」
「就算你是玉鏡公主,」司鉞說,「你和你的皇兄可算不上一條心吧?」
「何以見得?」
司鉞用灼灼的眼神盯著宋明臻,以期得到一點超越語言表達的答案:「你的皇兄根本不知道你的所作所為。」
宋明臻淡然以至於冷漠的表情讓司鉞一無所獲。她平靜地說:「身在皇家,沒有手足父子親情,這一點,殿下難道還沒明白嗎?他狠心把我送來和親,難道我還要感恩戴德,事事聽從於他?」
「你當真想選擇我?」
宋明臻輕笑:「逼著一個女孩子回答這樣的問題,燕王殿下委實不像個君子。」
「可你剛剛還想殺了我。」
「我的未婚夫雖不是因你而死,你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想殺你,錯了嗎?」
宋明臻提到了耶律皓春的死,讓司鉞猛然想起自己心中的疑惑來。司鉞問道:「說到這裡,我也想問你,我查了耶律將軍的屍體,他……」
「累了,」宋明臻把自己縮得更緊一些,眼睛重新閉上眼睛,「冷……」
宋明臻顯然不想提及耶律皓春的死,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但「冷」和「累」是極好的借口,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她確實已經快要凍死了。
看著宋明臻臉色非常不好,司鉞道了聲「得罪」,身手觸碰她纏著繃帶的額頭,滾燙的皮膚和黏膩的冷汗讓司鉞不禁皺眉。司鉞抽回手來,說:「我得把火再燒旺一些。你且撐一會兒,我去再尋些柴草來。」
宋明臻重新回到了誰也不理的清冷狀態中。
另一邊,孤野、碧落和許多黎國、瑨國的士兵還在順著河道,焦急地尋找司鉞和宋明臻的身影。碧落快要哭出來了,若不是因為不會水,她巴不得也跳進河裡,把河道里的邊邊角角都搜一個遍。
河水算不上湍急,再加上有結冰的跡象,什麼東西掉進去,應該也不會漂流太遠。可等人們匆忙衝下來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宋明臻和司鉞。難道他們自從掉下來,就喪失了掙扎求生的能力,只能順著水流漂遠嗎?碧落越想越焦躁害怕。
司鉞是在野外呆慣了的,求生的本事很強,尋找一些枯木乾草,對於他來說實在算不上難事。
他原本想打些獵物來給宋明臻吃的,可一想受寒的人不能吃油膩的東西,也就作罷了。
他回來的時候,看見宋明臻依然躺在那裡,用力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雖然頭被包裹著,濕噠噠的頭髮還是不聽話地垂下來,緊貼著她的臉頰,把她緊閉著的大眼睛完全隱藏起來。若不是因為太冷而不停顫抖著,你幾乎以為眼前是一具屍體了。
那一幕,司鉞覺得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