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分離，何時再見？

真的是越怕什麼，就越會出現什麼。回頭那一剎那，後面出現一個無面人。沒法說得清他什麼時候，自什麼地方來到這裡。這個來得及時的無面人，似乎忽然從地裡面長出來了。我心中一驚，大呼「不妙」。

眼前的渡口，越來越清晰，我情不自禁快步走向渡口。一方面，我想快點擺脫身後的無面人；另一方面，我期待能跟女人至少道聲別。女人已經搭上了通往對岸城市的船。只見她走到船尾，用力地揮舞著雙手，嘴裡似乎在喊著什麼。她一定是滿臉的不情願。

我真的很想快點追上她，大聲告訴她，我對她沒那麼重要，甚至根本不重要。她根本就不應該來這裡。我很慶幸能親自送她離開。我打心底盼著她離開這個封閉的地方，到城市裡去。那裡是一片廣闊而開放的自由之地。我不希望她在這裡受憋屈。城裡才更適合她。

可我知道不能這麼說，她肯定會傷心。我不能出爾反爾，就在這一天，我還答應跟她攜手共度下半生，可一遇到渡口，眼看著她上船了，想法忽然變了。在我內心深處，我想的，和我對她說的，完全是兩個意思。我只是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才順著她的意思，講了那些話。

我也不是要刻意辜負女人的一番好意。我只是覺得，在這樣的時代，在這樣的環境里，未來一片晦暗不明，我不能空口承諾。她幻想了某個美好的未來，我為了她高興，應允給她那個美好的未來。可其實我心裡沒底。我不想去跟任何人掙。或許，我的最好歸宿，就是老死在這個封閉的村莊里。女人的出現，無異於一劑強心針，可這劑強心針喚不起我那不切實際的雄心。它只短暫起作用。一旦女人搭上離開這裡的船，我的心態迅速崩盤，不再做任何抗爭了。

我等著無面人將我羈押回去。站在原地，等了好大一會兒，無面人追了上來，卻毫無反應。他從我身邊走過去，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這讓我既詫異，又為難。

我想，我很有必要安撫一下正在船上遠去的女人。於是，我快速跑起來，從幾個無面人身邊穿過去，在渡口邊，朝穿上的女人大聲喊。

「放心先去，隨後就到。」

我接連喊了好幾遍，不確定那女人能否聽得到。接著，我用力揮舞著雙手。女人在船上捂著臉哭了。隨著船越來越遠，視線模糊起來。大約過了十分鐘，女人的身影連同那條船，一起消失在夜幕之下。

我想，這樣的匆忙道別，雖然有遺憾，但也只能這樣了。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安撫女人那顆期待的心。她一直在等待我一個明確的回答，而我也一直在給她明確的答覆。但實際上，在喊出最後一句話時，我的意志力已經耗盡。我再也不操心女人的事了。我相信，她在渡口那邊的城市裡，會遇到喜歡她而她也喜歡的人。他們會恩愛到老。我們這幾天在一起，雖然生了些情愫，但畢竟根基淺。時間會沖淡這份情愫，讓它變得越來越輕，最後微不足道，不值一提。這正是我處理這件事的策略。

剩下的旅程，屬於我一個人了。

看著前面來來往往巡邏的無面人，我沒有半點害怕。我沒有離開這裡，應該算不上有什麼違規的行為，最多是將我遣送回村莊。我的搭檔還在那裡等著我，我可以回去。在村莊里，我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大可不必在乎他們的眼光。

我走到某個無面人面前，試圖挑釁他。

「你不打算逮捕我么？」

無面人驚恐地看了我一眼，慌忙走開了。他的舉動讓我心裡的懷疑更深，胡思亂想起來。我擔心他們正在醞釀某種陰謀，又要將我陷入到某種尷尬境地離去。

我走到那個守在渡口邊的無面人面前，問他剛才坐船離開的那個女人，都跟他說了什麼？

「還能說什麼？她問，能不能搭船離開。我說，當然可以呀。」無面人說道，「你現在要走？女人說，對，現在就走。我就把她送上船。」

「就這樣？」

「不然呢？」

「這裡就沒人管嗎？你們不盤問？」

「盤問什麼？」

這話把我給問住了。

「你們這裡，經常有人坐船離開么？」我試探著問。

「不經常。」無面人說道，「實際上，這裡從來沒有人坐船離開過。剛才那個女人是第一個。我們每天都要檢查這些船隻是否完好，萬一真的用起來，不能出什麼差錯。」

「你們對離開的人，沒有什麼要求么？」我問。

「沒有。誰管？你只要想，我們就會把你送上船。」無面人冷冷地回答道。

「據我所知，來這裡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恐怕不能被輕易放走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不是我該管的事。」無面人說道，「在我們這裡，沒有人去管別人的事，大家都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你要到對岸去么？」

我猶豫起來。

無面人似乎信心十足，料定我會直接掉頭，回到村子里去。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也有像你這樣，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反正，他們也走到這裡來了。他們看了一下渡口，望了一眼對岸的城市，又默默地回去了。有的人來過兩三次，都又回去了。」無面人說道，「他們老是問我，對面那裡怎麼樣，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說我哪裡知道呀，你們要是想去，現在就可以上船，這裡沒有人攔你們。」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自由出入這裡，沒有人盤問？」我問。

「自由出入不行。你離開了，就不能回頭。」無面人說道，「他們就是擔心去不了前面的那個地方，又不能回頭，不知道擔心什麼，情願留在這裡。」

「一直是這樣？」

「不，很久以前，具體多久了，我不記得了。反正很久以前，這裡沒有渡口。有人試圖逃跑，結果都淹死了。」無面人說道，「最初規劃這塊地方的時候，出發點並非是將你們終生禁錮在這裡。雖然有的人判刑二十年，三十年，可實際上呢，你們完全自由，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沒有人在乎。」

「前面那個地方，也是設計的？」

「應該是吧。」無面人說道，「對你們這些人的懲罰，並不是禁錮在某個小小的地方。你們其實是被文明給拋棄了。文明世界根本不在乎你們的死活。他們給你們劃定了一塊大到幾乎不可能找到邊界的地方，讓你們在裡面隨便折騰。」

我對這個口無遮攔的無面人，忽然有了幾分敬意。要不是他，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我以為找到了邊界，可以回到原來的文明世界。結果卻是失望。這麼說，女人去的不是文明世界，而是另一個我所不知道的禁閉島或是禁閉城市。

我猶豫著要不要搭上船，也跟著去。這幾天里跟女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在我腦海中不斷迴響。我很難相信這都是真的。我懷疑，這或許是一段虛擬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