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禁閉之城

在渡口搭上離開的船，無面人給我的最後忠告是：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一旦踏上船，就不能回頭。

無面人的忠告讓我左右為難。萬一去了前面的城市，比現在這個地方更糟，那可如何是好？無面人說你不能回頭，這理由有些牽強，違反了自由遷徙原則。無面人給出的解釋是：這裡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地方。一旦離開，這裡的人就不再認為你是屬於他們中的一份子。你是來跟他們搶奪生存資源的。

三天之內沒有回去，我的搭檔沿著河流，一路追蹤到了渡口。在我下定決心，一隻腳踏上船時，他氣喘吁吁跑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一袋糧食。我心懷感激。

「你的糧食，我恐怕是還不上了。」我說，「我建議你跟我一起離開這裡。」

我的搭檔疑惑地看著我。

「你沒必要再過那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艱苦生活。前面那座城市的美好生活，正在等著你和我。你放心，在這裡，你幫了我很多忙。到了對岸，我會幫你。」我說，「我不希望你那種近乎原始的狀態下再耗費十五年。」

「謝謝你的好意。我腦子清醒得很。」搭檔說道，「我在你說的那種地方生活過，我不能適應。我沒把這裡看做是監牢。這裡是我終老的地方。我已經沒有你那份雄心，不想再折騰。最後，祝你幸福。」

有那麼一刻，我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徹底錯誤？但我很清楚，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我會過得很不開心。就這樣，我夾在不確定的未來和不能長久滯留的當前所在地之間，搖擺不定，卻最終還是踏上了開往對岸城市的船。

我的雙腳都踏上船的那一刻，雖然心情沉重，腦子卻很興奮。腳底下變得輕盈起來，彷彿血液通過兩個腳底板漏掉了，我對過去的依戀和不舍，也隨之消失。我心裡只有對未來的惶恐不安。

隨著船越來越靠近港口，我既期待又不情願這麼快跟女人相會。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對我一往情深的女人。在找回生存的勇氣和活下去的信心之前，我只想一個人在各個地方漫遊。女人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第一步，她應當遇到良人，愛上良人——這是我腦海里最固執的想法。

在忐忑不安中，船靠岸。是我想多了，這裡沒有第二隻船。之前跟女人離別的那一幕，似乎是個不切實際的夢。我獨自一人上岸，遙看著船隻返航，沒多久就消失在夜幕里。從這裡回看對岸，一片朦朧。從技術上來說，確實無法回到過去了。就好比時間之箭，你只能往前，卻永遠無法回到登上小船，離開村莊渡口的那一刻。那就進入這座他們說的「禁閉之城」吧。

與村莊的自由散漫相比，這座「禁閉之城」名副其實：街頭抬頭可見的地方，貼滿了宣傳廣告，都是關於行人該如何遵守的行為規範。比如，闖紅燈，會有五至十次鞭刑。又比如，在公共場合吸煙，五次鞭刑。我沒有抽煙這種習慣，可以避免相應的懲罰。很快我就明白了：你越少興趣愛好，越少言行，就越不可能受到懲罰。但這裡有個例外：你可以主動接受鞭刑。既然有人要受鞭刑，對那些想賺錢而暫時沒有工作的人來說，替人接受鞭刑，大概是最容易、來錢最快也最可靠的辦法了。

後來我才知道，第一次來禁閉之城的人，基本上都主動接受過鞭刑。接受鞭刑，工資立即到賬。對某個身無分文的外來者，你要吃飯，要有地方睡覺，而這幾件事又是如此迫切，除了接受鞭刑，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任何工作都需要費勁口舌、找準時機、看人心情和臉色，也不一定能成。

大街上多半人都是流浪漢，男的女的都有。旁邊的公園裡，地上躺的都是這些衣衫襤褸，身上髒兮兮的傢伙。有人為了爭奪躺椅或是某塊草坪，扭打在一起。旁邊的人熟視無睹，沒有人去勸架。

空氣中瀰漫著煙塵和臭烘烘的味道。或許是這股濃濃的煙火氣，讓流浪漢們不覺得孤獨。

我沒有多想，替三個人接受了鞭刑，迅速拿了一筆錢，緊緊地攥在手裡，慌忙朝旅館的方向走去。我生怕被某個流浪漢發現了，來搶我手裡好不容易賺來的錢。我明顯看得出來旁邊那些流浪漢對我投以鄙夷的眼光。他們憎惡我竟然為了一張床，一頓晚飯，而替那些有錢人接受鞭刑。我像大部分初來禁閉之城的人，用我「無恥」的行為，踐踏了他們這些流浪漢的尊嚴。

在旅館前台那裡，從服務員口中印證了我的猜想：在禁閉之城裡，尊嚴無價。那些人以前或許是有錢人，但他們由於某些原因破產了，失去了他們的財富。過去，有人搶著替他們接受鞭刑。因為在這座城市裡，你要是想做點什麼，必定會觸犯某條規定，那你就必須接受鞭刑。禁閉之城以規則嚴密，鞭刑必定實施著稱。這些流浪漢曾經闊過，自然看不起那些接受鞭刑的人。

「情願挨餓，情願流浪，也不接受鞭刑」是他們的信仰。而且，他們對那些為了生存和體面而接受鞭刑的人，有一種從骨子裡看不起的蔑視。

「不過，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要擔心。」前台服務員安慰道，「你不要理睬他們。我們剛來的時候，為了不餓肚子，為了有張床睡覺，也替人受過鞭刑。」

「對這座城市，你知道多少？」我問，「誰打造了這座城？」

「說來話長，簡單來說，是我們所有人，是在這座城市裡生活的人，打造了這座城。」服務員說道，「最初，我們這裡沒有什麼規則。不過，隨著人口慢慢增多，我們都要做事，必須有個規矩。從第一條規則起，後面的規則越來越多，五花八門，以至於我們自己都說不清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我們只好樹立這樣一個基本想法：你最好什麼也別做，你做什麼都會觸犯某條規定。」

有那麼一刻，我有些許懷念對岸那個村莊了。在村莊里，沒有任何規則，自由散漫，每個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或許，這是對岸那村莊里的人不願意來這裡的原因吧。這是兩個極端。我的搭檔肯定聽說了這個地方的基本情況，打死他也不會來的。

我擔心女人來了這個地方，要怎麼活下去。我不知道會在這個禁閉之城裡滯留多久，又是否能幸運地找到女人。一切都是未知，一切有待我去展開。

找到我的房間，打開門，安頓好行李，我躺下，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明天該幹些什麼才好。今天晚上肯定不行了，服務員已經警告過我，過了晚上八點鐘就不要出門。八點以後出門被抓住，又是另外一種處罰。

那些流浪漢除外：他們已經被永久定義為「流浪漢」，任何機構都不得收留他們，也不得給他們提供工作。因為這些流浪漢極力反對城裡的各種規章制度，對之不屑一顧。這些流浪漢稱，在他們流落街頭之前，已經保守這些繁瑣的規章制度的苦，既然一無所有了，為什麼還要受制於這些規章制度呢？

「你要是想留下來，也沒問題，遵守規章制度，或者做流浪漢。」服務員告誡道，「我是為了你好，千萬別輕易去做什麼，鞭刑等著你呢。」

為什麼會這樣？好好地一座城，為什麼搞成了這副烏煙瘴氣的樣子？為什麼不能讓它變得好一點？要是我留下來，我一定要讓這座城變得好一點。首先是為了我良好的個人意願；其次，是為了女人。萬一女人在這座城裡生活，度過她的餘生，我有責任和義務讓這座城市變得輕盈、充滿活力，適宜所有人居住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