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女人教會我的東西

第六十章 女人教會我的東西

打開房間的門,一股異味夾帶著地板的潮濕,直衝鼻孔。房間狹窄,擺放了一張床后,只能容一個人在裡面行走。一直走到底——也就是十幾步,就到了窗子那裡。左拐,是衛生間兼淋浴。有熱水,這是難得的亮點。

靠床擺一張沙發。沙發前面是一張木桌。桌子上擺滿了各種雜物。洗漱用品,空藥盒,拆下來的標籤,服裝上的銘牌,一支用過了的尾部破損的簽字筆。

我低頭看著骯髒的地板,上面布滿了我的腳印。腳印一個疊著另一個,已經看不出來某個完整的腳印了。我覺得有點羞愧。或許,不應該帶女人來這個地方?

女人身上散發的香氣,衝散了我內心的拘謹。我的孤獨感也一併消失了。一個人住在這個封閉狹小的房間,我想我已經孤獨太久,確實需要某個女人來打消這份孤獨才行。要不是有過去兩個月以來住在這裡的經歷,我也不會有現在這份感受強烈的對比。

「開燈嗎?開燈會覺得好些。」我說。

「不,不用了。」女人肯定地回答道。

「你不了解我,怎麼敢跟我這個陌生人來這裡?」我問,「你不害怕嗎?」

「我對你已經很了解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女人說道,「小店老闆娘已經跟我說了你的一些事。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不是那種善於花言巧語,討人歡心的人。我也討厭那樣的人。」女人繼續說道,「我覺得跟你在一起,有種安全感。」

女人說了這話,反倒令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從性格傾向性上來說,她似乎是主動型的「男性」,而我只是被動型的「女性」。我一向很被動。

房間擁擠,我順勢在床沿上坐下來。女人走到窗前,拿起拖把,在淋浴間清洗著。不一會兒,她拖著打濕的拖把,將房間拖了一遍。地板光滑發亮。女人倒退著,向床這邊靠過來。她一點一點朝我靠近,最後,將拖把放下,靠著我坐下。

我情不自禁捧著她的臉,朝她的嘴吻下去。接著,我們扭在一起,在床上翻滾。她的身體有些緊張,我能感受到她全身都緊繃著。我試圖讓她放鬆,而我也做到了。那種感覺很奇妙:當我覺得她放鬆時,她的身體又是緊繃的。我想,這不是一兩次就能解決問題的。她畢竟於我還有些陌生。儘管她說她已經很了解我了,顯然,她的身體對我還陌生。她還沒有習慣在我面前放鬆。

我不試圖改變她什麼,不論是身體還是言行舉止,但我不拒絕在她的建議下有所改變。我好像是一個極具可塑性的什麼材料,或是某個器具。我還不知道,我將因為她的出現而有所改變。

我不害怕改變,只是害怕變了之後,沒有了自我——迷失了方向。我年輕時那些寶貴的品質,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消失了。我越發老成而膽怯。慶幸的是,我在這個女人身上,忽然獲得了某種成就感或是滿足感——我得到了她的認可。這種認可,不管是表面上的,還是發自內心的真誠,我只管繼續觀察。

女人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也希望她多留一會兒。那說點什麼好呢?

「以前的事,我不記得多少了。」我說,「可能是時間久遠,記不那麼清楚了。又或者是刻意要忘掉。」

「是高興的還是不高興的呢?」女人問。

「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我說,「我好像沒有什麼感覺了。」

女人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

「怎麼跟你說呢,我既不興奮,也不害怕,只是,嗯,我也不知道怎麼描述了。」我試圖解釋,「應該是我刻意訓練后的結果。」

「遇到高興的事,就高興咯。遇到不高興的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咯。」女人說道,「我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哭。」

「哭是好事。會哭的人說明感情正常。」我說,「我感情不正常。我沒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只覺得頭皮發麻。」

「哦,怎麼會這樣呢?」

「這裡有問題。」我指了指腦袋。

我差點就要說「我是個機器人」這句話了。幸好,這句話卡在喉嚨里,沒有脫口而出。

「我自認為是個冷酷的人,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我也不會關心人。真的,我覺得很遺憾。我失去了作為人的某些特質。我覺得自己比木偶或是一部機器好不到哪裡去。」我繼續說道,「我覺得這樣不好。人還是要有點人情味才行。一個人太理性,活著也就沒意思了。」

「你沒有自己說的那麼不堪,雖然你身上確實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你的神情,動作,都顯得有點生澀,缺乏鍛煉吧。」

聽了女人這話,我忽然覺得她是我值得長期交往的對象。如果我投入到跟她的深層關係中,說不定會改造我的性格呢?

「我缺少訓練。我需要訓練。」我說。

為什麼?因為我是機器人,需要學習,不斷地學習,輸入新的東西?我不是一個已經成型的東西,卻等待被塑造。我必定要在系統里經歷各種事,在具體的事情上而不是想象中,一次次重塑我的大腦。當然,我的大腦里也不是一片空白,有預裝的東西在裡面。那些預裝的東西經常互不相讓,吵來吵去,讓我不得安寧。我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將腦子裡預裝的那些想法給抹掉,重新安裝一套操作系統。或許,我可以自己通過累積的方式,建立一套新的操作系統,覆蓋掉原來的系統?我將腦子想象成數十億個神經元鏈接在一起。重建系統,就是建立新的神經元鏈接。這個過程並不複雜,只需要足夠多的時間,經歷足夠多的事。

我剋制住向女人解釋「我是機器人」的傾向。我情願自認為是「正常人」,跟血肉做的人類沒有任何的不同。想清楚了這一點,我覺得不應該不停地向女人重複說「我如何如何,感情麻木之類」的蠢話了。一件不存在的事,重複上百次,就成了真的。一件本來沒有定義的事,重複一百次,就板上釘釘了。何不往我想要的方向暗示呢?

女人聊了一些事,都是些家事,關於她的經歷。具體是什麼,忘了。她說得很投入。每個人在說到自己的事時,都會很投入。我想,我肯定是個合格的聆聽者。從這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始,我們之間就形成了這種默契:她講,我聽。即使我有什麼想法想說出來,也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合適的詞語。這種詞語比思維慢半拍的特性,使我成為了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即使我性子急躁,迫切要想表達個什麼意思,也只能因為口拙而罷休。當我想到了合適的詞語時,她的話已經說完。這時,我只能面帶微笑看著她,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聊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準確來說,是她滔滔不絕講了半個小時,而我聽了半個小時。儘管我對她的過去沒什麼興趣——我沒打算深入了解她。就像我不曾了解過之前有親密關係的那兩個女人一樣,我沒打算跟她們長久相處下去。一切都是及時的,當下的,隨風而逝的。我不期待有下次見面。從我內心深處來說,我不覺得自己有魅力能留住她們。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此傷神費腦呢?

女人沒有依依不捨。她說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我起身,開門。我們沿著樓梯走下去。我將她送到巷子口。在丁字路口,我們相互揮手道別。不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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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盡頭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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