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面人
女人走了。天迅速暗下來。起風了。我快步朝公司外面走去。街道兩旁的燈亮起來,昏黃的燈光照著下過雨的路緣石。我漫無目的沿著消失在遠處的街頭走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發現,路上竟然空無一人。
「喂,你,給我站住。」耳邊傳來一個聲音。
我繼續往前走。
「喂,喊你呢,說的就是你。」那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像一聲炸雷,在耳邊炸開了。
我回頭。一個無面人站住我身後不到一米遠的地方。這樣的場景我有些熟悉。就是我設計出來的:系統中讓我們歷練成長的無面人。無面人會在任何時候不經意出現,像幽靈一樣緊隨你左右。我很奇怪,既然我已經離開公司,為什麼還會進入這個系統。難道我還沒有離開公司,卻誤打誤撞,進了我自己設想的系統?
「滋味不錯,是吧?」無面人的語氣中,很是有些嘲諷的意味。
「這沒什麼。誰都會有這樣的挫敗。」我說。
「你就是個Loser。」無面人繼續挑釁。
「我現在心情很好,不會跟你糾纏。」我說,「我情緒平穩。」
「你被自己創立的公司開除了,感覺怎麼樣?很好玩嗎?你不覺得心有不甘嗎?想一想,耗費了全部心血,創立的這麼一家公司,就這樣不屬於你了?」
「沒什麼。沒了就沒了唄。」
「那隻能說,你原本就沒想建立這麼一家公司。你,怎麼說呢,你的信心根本不夠強烈。你口口聲聲說要改變這個世界,到頭來呢,卻只是喊了一句空口號。你根本就沒那個膽氣。你不配做你改變世界的事。」無面人說道,「你那些苦悶,都是無關緊要的浪費。你不配被稱之為一個開創者。」
「你說得對。不知道怎麼回事,或許是過去的某一段經歷刺激了我,讓我非得要創立這麼一家公司。可其實呢,我骨子裡怕麻煩,有沒有明確方向。我只是很勉強終於辦了這家公司。這也是我被打了強心針,或者一時頭腦發熱之下乾的事。現在,強心針的效用消失了,腦子也清醒了,信心也一點一點消失了。我骨子裡就沒有叛逆的因子。我不屬於那些開天闢地,改變世界的人群。」
「既然你這麼想,那我也沒辦法了。」無面人說道,「都說哀莫大於心死。我實在搞不懂,之前你一直在叫,叫囂個不停,為什麼現在忽然沒聲音了。你們這些都這樣嗎?你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夢想活過一會嗎?你們為什麼不能做到像瘋子一樣,對自己堅持的東西,深信不疑,敢於堵上一輩子?」
「他們趕我出來,就是這個原因咯。說實話,那個少女不認他父親那一刻,我就對自己的系統沒了信心。我想,我的系統不應該去改變某些根本的東西。我只想讓人們的生活更加美好,而不是更糟。」
無面人趁我說話,快步走到我面前,在我的腹部狠狠地打了一拳。我感覺到某股熱乎乎的東西,自腹部往上涌,自胃裡涌到嘴裡。我一口將這熱乎乎的東西吐在人行道上。
「痛嗎?噁心嗎?你還有感覺嗎?」無面人問。
我當然有感覺。我感覺痛,感覺噁心。
無面人又朝我狠狠踢了一腳。我的右腳差不多被他踢斷了,無力地癱軟,整個人向右倒在地上。我從未感到有現在這樣痛。
趁我呻吟時,無面人一腳踩在我臉上。隱約間,我似乎看見他從兜里掏出一把短刀,亮晶晶的刀鋒,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銀光。耳邊響起模糊的旋律,是某一首我喜歡的歌。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每當我聽到這首歌,精神為之一振,全身充滿了力量。那時候,我不知道用這股力量來做什麼,只是仍由它在體內自由流動。歌曲結束,五到半個小時內,這股力量也會慢慢平息,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無面人說道,「你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
我果斷抓住靠近我的刀鋒。當然,刀鋒穿透了我的手掌,我感受到了刺痛心臟的那種劇烈的疼痛。但那種感覺也只存在於一剎那間。我記得我忽然打了個滾,冷不防將那無面人壓在身子底下,幾乎是本能地,我割斷了無面人的脖子。血從刀鋒里湧出來,擁擠著沿人行道的排水明溝,流向路邊最近的雨水井裡。
無面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嘴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嘴裡不停地冒血泡。大約持續了五分鐘,無面人的身體不動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用襯衫的下擺擦乾手上的血跡,將刀扔在無面人身邊。那熟悉的音樂一陣陣,隱隱約約傳過來。我拿不準是不是那種音樂喚醒了我的求生本能。要不是沒有音樂,我或許任由無面人宰割。
我抬頭看了看前面的路,有些模糊。擦擦眼睛,再次試圖看得清楚一些,卻分明看到另一個無面人。再仔細一看,還有一個無面人。
「我們都看到了。」無面人說道。
「你們看到什麼了?」我問。
「看到你站在這裡。」
「荒謬。半個小時前,我還是某件公司的創始人,可半小時后,我成了你們嚴重的這種人。」我嘆了口氣,「我不知道這是誰設計的,為什麼要給我設計這個場景。為了毀掉我,他們可算是費勁了心機。」
「他們是誰?」無面人問。
「他們是跟我一起成立那家公司的同伴。他們把我趕出來了。他們覺得我不具備領導他們的能力,讓我走人。」
「你為什麼就這麼肯定?」
這話把我給問住了。我想,我還是要做些調查,在確定是他們乾的之前,不能讓我的先入之見誤判了方向。
「我不擔心你們不愛聽。我創立這家公司,建立這個系統,也是想拯救某一部分人的生活,讓他們不再沉淪下去。」我說,「比如,他們在某一天經歷我這樣的事,肯定不知道怎麼辦了。大錯已成,要怎樣才能挽回呢?」
「任何事都有代價,這是物理規律。」無面人說道。
「我當然懂得這個最基本的道理。可是我想,有沒有一種虛擬的代價,讓我們提前經歷這樣的事。我不知道這樣的描述,你們能不能聽得懂?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人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只經歷一次。就算是那些重複發生的事,比如你去商店反覆購買東西,在那種情況下的每一次,都是唯一的一次。」
「大部分事對我們都無足輕重,也就是不會對我們的生活有什麼致命的打擊,改變我們生活的方向。可這樣的事在外部設計的大系統中,總會遇到一兩次。那麼,有沒有某種虛擬的系統,讓我們提前模擬經歷可能的風險事件,多重複幾次以後,獲得相應經驗,以後真的遇到了,不至於造成毀滅性的、不可挽回的改變?」
無面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在夜空里顯得很刺耳。我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或許這是我的幻覺。這裡沒什麼無面人,只有我自己。但我眼前分明有兩個無面人,他們說目睹了我做的一切。
「我們很能理解你的幻想。你做了這麼可怕的事,卻幻想著什麼都沒發生,這怎麼可能?你逃避不了懲罰。」無面人說道,「我們奉命來逮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