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設計的系統
眼前是連綿起伏的小山,我們一行人在山裡排隊行走。我們身邊走過來一個無面人,像驅趕牲口一樣朝我們大聲喊。他們讓我們到山上那些小塊的水田裡去幹活。
眼前的景象於我再熟悉不過了。我花了差不多二十年才離開這樣的地方,卻沒想到又花了二十年回到了類似的地方。難道是輪迴?
「你一定要堅持住,別垮掉了。你千萬不要露出疲憊的狀態,更不能生病。他們會把你扔進臭水溝里。」我的搭檔說道,「他們會像處理一條死狗那樣,處理一個虛弱的人。」
我們被分散到幾塊小型田壟里幹活。不用人教,眼前的景象喚醒了我二十歲前的記憶。頂著大太陽,汗水直流,腰酸背痛,眼睛直冒金星。一天下來,整個身體像是要散架了似的。我那時候不是個勤勞的幫手,一般都是試圖逃避這種勞動。我在他們眼裡的風評不怎麼樣。他們說我懶。我那時候唯一的願望是儘早離開,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儘管我完全不知道到了另一個地方該如何謀生,但我已下定決心,絕不要被禁錮在那裡。先離開再說。
「你是怎麼來這裡的?」我的搭檔問。
「失手殺人。」我說。
「你沒有請律師辯解么?」
「請了律師,但辯解無效。終究是殺了人。」
「那是怎樣一種情況?」
「有人要殺我,我反手將他殺了。」我輕描淡寫說道。
「那你是真當防衛呀,應該無罪釋放才是。」
「這事怎麼說呢,我也覺得應該無罪釋放,可法庭判我三年。」
儘管我對我的搭檔有好奇,但我沒有問他為什麼到這裡來了。
「他們設計了這個地方。」我的搭檔說道,「他們要用勞動來改造我們。」
「你只判了三年,三年會很快過去的。」我的搭檔繼續說道,「我就不一樣了,我被判了三十年,恐怕這輩子都別想離開這裡了。」
我謹慎地看著他。我對他一點都不了解,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見過太多像他這樣,剛開始很熱情,然後很快背著你搞些什麼事情,讓你難堪,下不了台。我覺得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最好。要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證明某個人值得深交,那時候或許可以敞開心扉。想到這裡,我有點兒後悔。我不應該說三年,說二十年可能更好。可我要怎樣才能改個說法呢?
「其實,我被判了二十年,具體原因,不得而知。」我說,「我花了二十年時間,離開了某個跟這裡類似的地方。又花了二十年回到了這裡。現在,我又要在這裡繼續耗費二十年。我的人生就是這麼荒誕。我覺得,這很有可能是誰設計的。」
「我聽說有個人創立了一家公司,設計了很多系統。用這種辦法管理囚犯是其中一個系統。這些系統會讓你覺得人生不過是一場輪迴。不論你怎麼掙扎和努力,都會在這個輪迴里,逃不出去。」
「你想過逃出去嗎?畢竟,你要在這裡三十年。」我問他。
「當然想過。實際上,我已經試過了。」我的搭檔垂頭喪氣,說道,「我用行動證明了聽說的東西是真的。這裡真的是一個設計出來的系統,不管你往哪裡逃,幾乎是像走迷宮一般,繞來繞去,還是會回到這裡。你以為逃離了,實際上卻只是換了一個場景。」
「你害怕嗎?」他問。
「當然。我不想在這裡每天重複相同的事,就這麼白白浪費掉這一輩子。」我說,「難道我生來就是要浪費一輩子的?」
「你要是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只知道這麼一個地方,你會以為不論到了哪裡都一樣。唯一的辦法,就是老老實實耕好這些地,避免自己被餓死。除此之外,你沒有第二條出路。」我的搭檔說道,「這裡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你大可費勁力氣,到處走一走,你能看到的,永遠都是同樣的場景。」
我理解搭檔的焦慮。不過,我跟他還不熟,不知道他是否值得同情。或許,他是個惡貫滿盈的壞蛋,就要承受這樣的懲罰呢?
「要是我們整個世界,我們能觸及到的邊界,只有眼前這些農田,那還有什麼可奢望的?」
「你是想重複二十年前那個二十年的生活?」
「為什麼不能?他們會拿走我們的糧食,讓我們餓肚子么?」
「那倒不會。他們對我們種出來的東西不屑一顧。他們唯一的目的,是讓我們自己養活自己,別的不管。他們也不會管我們打架、謀殺之類。他們讓我們自生自滅。你不覺得這樣下去,毫無希望么?」
我看著眼前層巒疊嶂的山丘,青幽幽的一片綠。這裡風景很好,也很安靜。鳥叫聲特別悅耳,喚醒了我久違的記憶。要是不想別的什麼,在這裡被羈押三年,倒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想一想,你在這裡要滯留二十年,你不焦慮?」
我瞅了一眼旁邊那些田壟里幹活的人,他們至少有一半的人臉上喜滋滋的。當然,也有人面無表情,似乎介於生存和沒有生存的中間狀態,還有少部分人坐在田埂上,大聲咒罵老天,咒罵腳底下這些讓他受勞累之苦的土地。
「你們不能詛咒土地,是土地養育了我們。」有人在勸說,「你們這些懶蟲,應該感謝這個機會,可以用雙手養活自己。」
「可你們終日勞作,也只能養活自己。除了養活自己,你別的什麼也幹不了。你要付出很多的辛苦,才能剛剛養活自己。」
「你不養活自己,想幹嘛?你這個懶蟲。」
「沒有人強迫你們勞作。可是,你們要想清楚,不勞作,是要餓肚子的。等到了餓肚子的時候,你們就知道厲害了。」
「你覺得他們設計的系統,竟然不會強迫我們勞動?」我的搭檔問,「你覺得有這個可能么?」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說。
忙到天快黑了,無面人喊我們回去。有人還在田壟里幹活,無面人也不驅趕他們。我的搭檔羨慕地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可真幸福,沉迷於勞作,心裡沒有半點怨言。」
我們聽無面人的提醒,沿著來的路上走回去。我還沒有搭建好自己的茅草屋,只好暫時寄生在搭檔的房子里。搭檔說他會教我搭建房子。我當然感激他。
睡到半夜,村子里起了大火,幾百米遠的地方燒了起來。我不愛看熱鬧,我的搭檔卻興奮地跑了出去,到後半夜天快亮了才回來。
「他們那邊殺人了。起因是有人偷糧食。那個人平時就很懶,不肯下地幹活。到餓得沒辦法了,就去旁邊的房子里偷。剛好那房子的主人回來了,把他給抓住了。兩個人推推搡搡,房子的主人將那小偷打了一頓,糧食也拿回來了。那小偷氣不過,在半夜裡放了一把火。房子主人是逃出來了,房子和糧食都燒光了。他氣不過,將那小偷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