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離婚
「離婚?」
亦可與夏棟異口同聲,兩人直盯著蔡向欣。
蔡向欣一臉平靜,沒有想象中聲淚俱下的戲碼。
「對,你爸要和我離婚,我沒地方去了。」她輕飄飄地講出這句話,並無摻入任何情緒,好像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接著她把碗里的飯粒扒拉乾淨,從砂鍋中舀幾勺湯在碗中,喝下。
放下碗,對亦可夏棟說:「你們慢慢吃。」便離開飯桌。
亦可還處於震驚之中。她一時半會很難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以至她覺得,婆婆是在開玩笑騙人吧。
回憶一下剛才婆婆講的——是公公「要」和她離婚。
怎麼可能?
亦可印象中的公公夏浩,性格溫和,親戚朋友常稱讚的「老實人」。這樣一個外表老實的男人,會在已經娶了兒媳婦的年紀里,與結婚超過三十年的老婆離婚嗎?
她立即在記憶中檢索公婆關係間的破綻。然而這記憶太短,只由每年春節的短短几天組成,並找不出一絲問題。
在亦可的印象中,蔡向欣在夏家擺足十足十的女主人派頭,把公公夏浩吃得死死的,把夏棟的奶奶治得乖乖的。
記得第一次上夏棟家時,亦可便敏感地感知到,婆婆與她自個的婆婆間有過齟齬。但蔡向欣從來都處在上風之處,風光得意得很,又怎會……
「你們幹嘛!吵架了?」
夏棟的聲音將亦可拉回現實中。
轉頭一望,只見夏棟也離開了飯桌,站在婆婆面前,一臉難以置信。
「我現在不想說這個。」
婆婆還是那個強硬的婆婆,若是亦可便噤聲不問了。但夏棟畢竟是她兒子,還在追問:「是爸說要離婚?是真的嗎?」
「拿根煙給我!」蔡向欣對她兒子命令道。
夏棟好似沒有聽到蔡向欣的命令,還呆立在原地。
亦可此刻十分能夠理解自己丈夫。當年她聽到父母要離婚的消息時,連哭了好幾天,眼睛腫得都張不開。
蔡向欣見夏棟沒動靜,一臉不耐煩。夏棟的煙盒就擺在茶几上,她便自己摸過來,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但左右都找不到打火機,便朝夏棟伸手:「打火機呢?」
打火機放在陽台的花架上,夏棟走出去取來,遞給蔡向欣。
蔡向欣點燃香煙,吞雲吐霧,突而又問:「煙灰缸呢?」
煙灰缸同樣在陽台,夏棟再次返回陽台取來。
「你在家挺講究的,在陽台抽煙?」她突然問。
夏棟把煙灰缸放在她面前,只應了聲「嗯」。
「那我豈不是壞了你們的規矩?我還是出去抽吧。」說罷,她又噴出一口煙。
煙霧裊裊,嗆人的煙草味瀰漫在客廳餐廳中。亦可聞著難受,喉嚨里發癢,禁不住想咳嗽,但又體貼地忍住。
可婆婆這麼一說,她倒像條件反射般地忙道:「不用不用。」
祖宗,誰敢讓你去陽台蹲坐在矮凳上過煙癮?
話剛說出去,心中對自己評判的念頭卻冒出來。亦可覺得自己也太過卑微了點。
又見婆婆看著她,眯起了眼,點點頭。自始至終,她都是客套話,尊貴的屁股並無挪動半分。
遷就別人,便委屈自己。亦可開始懊惱,覺得剛才自己就應該順水推舟應聲「好」。
空間里的煙味越來越濃,逃無可逃。亦可沒有心情繼續留在餐廳吃飯。她見夏棟像是也吃飽的樣子,便開始收拾碗筷。
砂鍋中還有大半的玉米排骨湯,若是往常她便再煮沸一次,晾涼密封放進冰箱,第二天下麵條吃。如今她想都不想,把整鍋湯水都倒進馬桶里。
走進廚房,將廚房的門關閉后,她嘆了口氣,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把氣出在食物上——那鍋湯她煲足兩個鍾。
正要洗碗時,她突然記起自己手指上的傷口,便喊來夏棟,讓他洗碗。
水嘩嘩地響,洗碗盆中的泡沫一下子冒出來。
「你的洗潔精下太多了吧?」亦可埋怨道。
夏棟聳聳肩,把手浸入那堆浮著的泡沫里,用力搓碗,看起來有些笨拙。
亦可無暇監工。她的思緒隨從門縫隙飄進來的煙味飛起,藉此想通了一個偶爾困惑卻十足無聊的問題。
她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婆婆平常養尊處優,吃的補品是燕窩海參,用的是高級護膚品,但長相卻比同齡人要老上一些。你說她天生老相吧,年輕時相片里還是清秀可人的。如今的五官都能看出些端倪。就是那雙眼,眼皮下垂,把原本的光彩都給遮掩了。
如今她明白了。難怪大家都說抽煙使人衰老。
想到這,她不由得憋住氣,生怕自己多吸一口二手煙,眼皮就將耷拉一分。
接著,她忽又想到,或許……正是因為婆婆日益衰老的容顏,公公才變了心,想要離婚。
可很快她又覺得自己這個想法經不起推敲,不合實際邏輯。
但……現實中,感情里,哪有邏輯可講?
一旦下了這個推測,她的心就泛起一陣悲傷。兔死狐悲,人都有容顏老去的那天,每個女人都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若真是這樣,這種薄情寡義,是否會遺傳?
她看著夏棟的後背,心思複雜,難以釋懷,只能發信息給姐姐。她告訴姐姐這個消息,又和她說了自己的猜測。
至於最後那份關於遺傳的擔憂,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
亦慧很快回復,否定了她關於「色衰愛馳」的猜測。她說:「要『愛馳』早馳了,幹嘛非要等到現在。難道你婆婆早幾年,就看起來比現在年輕漂亮嗎?」
話雖毒,但沒錯。
亦可承認,自己剛剛也曾冒過這樣的想法,但很快又被自己的同情淹沒。
那就不能是有比蔡向欣更漂亮年輕的第三者插足,襯托她的「色衰」,奪取公公的「愛」后,把她趕下台嗎?亦可問姐姐。
亦慧道:「照你婆婆的性格,如果有第三者,不得嚷嚷?不得拉起旗,敲著鼓打小三?」
那倒也是。並且亦可的確很難相信公公會是這樣的「渣男」。
那事實便如同她早前所想,婆婆是騙人的?
「那倒未必,我今天一見著她就覺得有事。這事啊,你先別急著站隊,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說不定是你婆婆干出什麼太過分的事,逼急你公公。」亦慧回。
「或許是我婆婆自己提的離婚,只是嫁禍給公公,爭取我們的同情。」亦可也開始思考,發散思維。
但姐姐再次否定她的想法:「不可能的,你婆婆不可能會自己提出離婚的。」
怎麼不可能,婆婆平常那麼強勢……
「你婆婆再強勢,也強勢不過你公公。地能翻得過天去嗎?這就是許多中國家庭的障眼法。女人在家庭里,看似權力在手,前頭吆喝得厲害,實則身後還有人垂簾聽政。她的權力來自於父權,又怎能爭得過父權本身?」
亦可聽得雲里霧裡的。
她對這些意識形態的東西,不感興趣。每次姐姐講到,她都覺得自己在上政治課。她還是不能理解,婆婆本來就是挺厲害一人,公公也是挺溫和一人,怎麼被姐姐說得,兩個人調換過來似的。
但她又隱隱約約覺得姐姐講得有點道理。
正費腦子理解時,瓷器落地的清脆聲音,將她的思路打斷。
夏棟打碎了一個碗。
亦可趕緊幫忙收拾碎片,又從垃圾桶里撿起一個剛丟掉的快遞紙箱,準備拿來裝碎瓷片。
蔡向欣聞聲踱步過來,一瞧,便說:「喲,原來是夏棟在洗碗,難怪摔碗了。」
夏棟說:「亦可的手指不能下水。」
蔡向欣說:「家裡要備多幾雙橡膠手套。」
見亦可正忙活著用大卷膠帶給紙箱封箱貼紙條,她便又問:「這是幹嘛?」
「碎玻璃瓷片不能隨便丟,要放進盒子里封好,貼紙條提示清潔工。」亦可答道。
「你倒是心細。」蔡向欣笑著說。又道:「得了,你們都出去吧,媽幫你們洗碗。」
亦可說:「讓夏棟洗就好了。」
「反正我也沒事幹,行吧,都出去吧。」
小夫妻均被趕出廚房。
亦可心中感激。可當她回到房裡,卻越想越不對勁。婆婆似乎不是要幫「他們倆」洗碗,而是要幫她自己兒子洗碗。
「她的權力來自於父權。」
她看著姐姐微信里的話,彷彿明白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