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久不見
白非衿眼眶紅了,她覺得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前一秒她為了帛寧在大街上瘋狂奔跑,后一秒就被帛承貢擄來,平心靜氣地與他談判。究竟有沒有哪怕一刻可以不用跟帛家的人牽連糾葛?難道這世界就非得是圍著帛家轉的嗎?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聲笑起來,太可笑了,真是……有趣極了。
帛承貢沉默地看著她:「白小姐笑什麼?」
「呵呵,呵呵呵,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世界這麼大,你難道就不能找到第二顆腎,一定要讓我心甘情願去救仇人的兒子?」
「原來白小姐把我當做仇人。」帛承貢蒼老的手撫摸著拐杖上的龍頭,皺紋深深的眼睛也露出些許笑意,冷冷的:「沒錯,這個世界上或許有第二顆適合湛兒的腎,但是我等不了了。脫去外面的光環,我只不過是一個孩子的父親,會為了拯救他漸漸衰弱的生命而做出一切犧牲。你可知道湛兒現在變成什麼樣了?他躺在病床上,瘦的皮包骨,半個月水米不進,才十幾歲就不得不依靠點滴維持生命……他本該在一年前做換腎手術,身體康復,活蹦亂跳,享受心臟的跳動和生命的奇迹!但這一切都被你和帛寧毀了!你失蹤,帛寧對我們窮追痛打,連一直對他敬愛有加的弟弟都不放過,畜生!我的湛兒,他還那麼小……」
白非衿猛地站起來,怒視帛承貢:「帛湛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你造下的孽!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因果循環,就是因為你和帛寧勢同水火,天生仇人,所以苦果才會反彈到帛湛身上。他不止一次對你說過,讓你對帛寧好一點,顧及這個本就單薄脆弱的家庭。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視,寵愛帛湛卻不理會他最渴望最珍視的親情。你肆意將仇恨教給自己的兒子,以愛之名行恨之行,讓無辜的他獨自承擔著這種痛苦!為什麼僅僅一年的時間,稍有起色的帛湛會突然一病不起,十幾年的壓抑,十幾年的隱忍,一旦爆發,你以為還能救得回來嗎?他不想活了,他在放棄他自己!」
白非衿哭了,眼淚洶湧而出,她明白那個孩子的心情,正是因為明白,才愈發能體會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帛湛,多麼可愛純潔的帛湛,生命垂危,躺在病床上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他才十七歲啊,還沒來得及感受生命的美好,就不得不終結世間,去到一個冰冷的地方。
「住口!」帛承貢氣的臉色漲紅,眼神陰沉:「住口……你胡說,湛兒,他不會丟下我的……」
「我沒有胡說!」白非衿憤怒地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如果帛湛肯要我的腎,你以為我會不給嗎?他善良、可愛、純真,比起你們所有的帛家人都值得活著。他曾親口要求讓我不要同意換腎,如果我敢答應,他立刻朝自己的心口捅一刀!你說你已經等不了找到第二顆腎,你可知道,帛湛根本就不想讓你等到!」
白非衿控訴的聲音在房間里迴響,帛承貢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拐杖從他手中落下,他乾燥通紅的眼睛茫然四顧,接著俯身去拿,不料竟顫抖著摔倒在地毯上。下人們連忙衝上來將他扶起來。
「帛先生,你沒事吧?」
帛承貢眼睛紅的嚇人,青筋暴露,胸口不住起伏,頭髮在一瞬間彷彿白了不少,看起來竟有些可憐。白非衿冷冷看著,撿起了拐杖,親手遞給他。她不可憐他,一切都是這個老人咎由自取。
帛承貢慌亂地接住,緩了許久才鎮定下來,顫巍巍伸出食指,指向白非衿:「把她給我綁起來,飛美國,今晚就動手做手術!」
天要亡他親兒,他便要逆天而行!
白非衿聽到他說出這句話,心灰意冷,原來自己的話根本就沒有警醒的作用,反而更加刺激這個救兒心切的老父親的瘋狂。
就在一片混亂之中,門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一個清冷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
「爸爸,住手吧,她說的都是真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齊齊看向門邊,一剎那安靜了下來。白非衿一見來人,渾身脫力,靠著床就跪坐下來。她眼中含淚,捂著嘴,無聲的哭泣,因為那孩子,太令人難過了。
帛湛坐在輪椅上,身上穿著病服,腿上蓋了一條毛毯,瘦骨嶙峋,特別是放在扶手上的手,根根見骨,綳著一層蒼白灰敗的皮。他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原本比女孩子還清秀漂亮的臉瘦削憔悴,嚴重脫形。他靠在上面,嘴唇乾燥,因為瘦,顯得眼睛格外大,黑,猶如鬼魅。
「湛兒,你怎麼過來了,醫生說過你不能亂動!天啊,究竟是誰送你來的,我一定要殺了他!」帛承貢朝他走了兩步,卻被帛湛制止了。
「爸爸,你不要動,先坐下吧。我沒事,不要擔心。」
見爸爸被人扶著坐在了座位上,帛湛滿意了。他虛弱地閉了閉眼,有那麼幾分鐘很安靜,一動也不動,微微調息。他太累了,但是又不肯休息,堅持要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
「我怕你又做錯事,才過來看看的。
歇夠了之後,帛湛淡淡開口。
帛承貢急的額頭滿是大汗。他太擔心帛湛的身體了。但這孩子一向固執,萬一刺激他,讓他動氣,那太危險了。帛承貢重重地嘆氣,眉頭緊皺。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從遙遠的美國穿過大洋出現在這裡的。而這一切又是怎麼瞞天過海,怎麼暗度陳倉,也沒有人知道。帛湛彷彿是從天而降,以他的身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現在這裡,肯定經過好一番謀划,急切匆忙。
帛湛靜靜的呼吸著,大眼睛黑的嚇人,面色蒼白,如同白雪骷髏。
其實一天前他還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身體上插著各種各樣的透明管子,在無菌室里呼吸著乾淨空氣,聽著生命流逝的聲音。帛承貢出去接聽童久久電話的時候,帛湛恰好清醒過來,得知了一切。他知道心愛的人已經出現了,無論如何也要去保護他,所以他必須來。
他在帛承貢匆匆走了以後,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把槍,平靜地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逼迫醫生放行,並由最親近的、一直照顧他的李叔幫他準備好回國的飛機。一切都是靜悄悄地進行著,他甚至拒絕所有人的陪伴,只要一個推輪椅的人在身邊。因為即便撐著殘破虛弱的身體,也要來阻止這一場荒誕的鬧劇。這就是他,帛湛,維護自己死亡尊嚴的十七歲少年。
爸爸的罪孽太多了,哥哥也過得不幸福,他已經看了太多太多,拚命要維護的親情一夕之間崩潰。而他也得知,自己已經病入膏肓,沒有了換腎的需要。爸爸不願意承認,沒關係,還有剩下的時日可以慢慢說服他。而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暗戀的人,才是最明白自己的人,所以無憾了。
帛湛轉向白非衿,一年多了,從她被大哥救走的那天起,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上天憐憫他那點卑微的愛意,才將她再次送到自己面前。雖然,是在這麼尷尬的時間,可他畢竟見到她了不是嗎?
她還是那麼漂亮,明眸皓齒,骨肉停勻,眉毛飛起,睫毛好似小扇子,撲閃撲閃個不停。聽說她在國外輾轉,不知吃了多少苦,現在看來還是有些微痕迹。從他一出現,她就眼眶紅紅,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滑落。
帛湛心微微抽緊,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非衿姐姐,好久不見。」
「帛湛,你怎麼變成這樣了……」白非衿渾身顫抖,站都站不起來,想到帛湛身邊去,卻動不了。她如同被冰水包裹著,所有的骨頭凝著寒冰,敲一敲就碎了。再多的言語也描述不了她此刻的感受,親眼看著自己珍視的人死去,太震撼太絕望了。
帛湛的笑容,簡直像一朵十二月枯萎的花,慢慢凋零。他費力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睛垂了下去:「啊,我現在一定變得很難看對不對?我還特意準備了一下呢。只不過因為是連夜趕來的飛機。時間太少太少了,我都說讓他們把我打扮的好看一點,免得讓你受驚……」
白非衿拚命搖頭,哽咽著回答:「不,你很好看,你比任何時候都好看。」
「那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難過?」帛湛咳嗽了幾聲,臉色蒼白:「不要哭,好不好?」
「好,我不哭,我在笑呢。」白非衿深呼吸,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美麗陽光,帶淚的笑容,濃郁的悲傷,「看,我在笑呢。」
「非衿姐姐,笑起來最好看了。」
帛湛笑了,單薄蒼白的胸腔劇烈起伏,少年的笑容,如同冬日暖陽,溫和柔涼。
悲傷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不少人偷偷別過頭去,抹起了眼淚。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可是他們的眼神中,那些承載著愛意、親情、友情的東西,實在是人世間僅存的美好,讓人浮躁的心沉澱,升華。
因為,沒有比死亡前的笑容,更為燦爛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