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雲
雲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歸雲,又是義雲,林義雲,又是向歸雲。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夜深人靜,月照當空。
男孩兒靜靜地坐在房頂上毫無睡意,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這樣的眼神實在不該出現在他這樣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身上。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記得十年前的這個晚上,是他第一次見到林震宇……
那天,是林家莊的莊主林震宇續弦的大好日子,林家門前早已張燈結綵,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只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於林家莊的一個寂寞角落裡,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灑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林震宇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陡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林震宇。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麼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林震宇其實不認識這孩子,只是見高朋滿座,怎麼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
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林震宇溫言道:「小娃兒,你怎麼獨個兒坐在這裡?」
沒有回答。
林震宇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林震宇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林震宇拿他沒法,唯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面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林震宇與新婚夫人蕭晴雨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林震宇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歸雲?」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林震宇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向歸雲,在此之前,晴雨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面,她說,她的兒子只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於能面對面地看清楚向歸雲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於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遊不定的雲,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雲般飄渺,難以捉摸。
雲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林震宇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壽伯!」
壽伯迅速應聲趕至,他是負責照顧林家孩子的老僕,白髮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林震宇微帶責備之意,道:「壽伯,你怎麼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壽伯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林震宇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晴雨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
壽伯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於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拚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林震宇聽罷轉臉望向向歸雲,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林震宇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綉服?」
向歸雲並沒理會他。
林震宇這回指著向歸雲身上的破衣,道:「你只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向歸雲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林震宇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警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並不想和人接觸。
林震宇定神注視向歸雲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裡,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他只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林震宇才明白向歸雲並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亦不願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在催促著林震宇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向歸雲說下去,不禁嘆息道:「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準備強逼向歸雲就範。
向歸雲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林震宇卻沒看見,只朝著壽伯擺手道:「壽伯,你先服侍少爺吃點東西,明兒再去為他置幾套同樣的衣服吧!」
壽伯唯唯稱是,林震宇轉達臉望了望向歸雲,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晴雨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這一晚,當林震宇走進新房,掀起蕭晴雨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杯合巹,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蕭晴雨先是雙眉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林震宇看在眼裡,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只聽她機靈地道:「你己經見過他了?」
林震宇頷首,蕭晴雨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林震宇正色道:「我林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於心!豈能讓你兒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歸雲如己出!」
蕭晴雨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林震宇鍥而不捨,蕭晴雨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後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林震宇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蕭晴雨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你知道的,那孩子的父親向少雲本是個流浪漢,他在一個雨夜昏倒在我家門前被我收留,我爹又是個喪心病狂的賭徒,家裡本就已經家徒四壁,如今又多一張嘴吃飯他自是不肯,於是他便要將我賣與地主家做小妾。我本打算以死明志,誰知向少雲當天就闖入地主家將他們一家盡數殺光,我心中感激便以身相許。」
蕭晴雨臉上掛著淡淡地微笑,這是那個男人留給她的唯一一份美好回憶。
但蕭晴雨在說完那段話后,臉色又急劇轉冷,「起初我二人倒真像話本里寫的同甘共苦,相敬如賓。但是就在那一天……」
「那一天同樣是個雨夜,那時我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我本在家中已備好了飯菜等他收工回來,可我還未等到他的人卻先等到了他的信。」
林震宇問道:「信上怎樣說的?」
蕭晴雨冷笑道:「他說他本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因家族中出了變故,所以不得不離家出走,現在族內風波已定,家中來人召他回去,因我身懷六甲不可長途跋涉,故讓我在家中等候,等時機成熟后再接我一道過去。」
林震宇嘆道:「看來他到底還是食言了。」
蕭晴雨點了點頭,語氣稍有緩和,似是解脫了一般,「我不怪他拋棄我,我只恨他不負責任,他若厭煩了這個家,與我當面講清也就罷了,卻寫個什麼信拖累我,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
說到這裡,蕭晴雨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倖,林震宇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向少雲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真有如此見利忘情的漢子。
蕭晴雨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並不致如斯艱苦!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林震宇亦難免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並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雲嚷了一聲——雲!那時我還在傻傻地等著向少雲回來,故我索性給孩子起名叫歸雲。」
林震宇聽其所言,忽地念起向歸雲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贊道:「好名字!」
蕭晴雨神情凄涼道:「名字再好也沒用!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於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
林震宇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
他的兒子又何嘗不苦?
蕭晴雨語畢后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
林震宇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於是一手舉起晴雨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林震宇生在一日,你和歸雲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愁!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晴雨,讓我倆先幹了這一杯!」
蕭晴雨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與他碰杯。
這個女人,畢竟還有點福氣。
可是,她的兒子呢?
她的兒子可有這點福氣?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向歸雲一大清早已被壽伯領往林家大堂。
只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範,林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林家莊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莊主林震宇的一手林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沒!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林震宇,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晴雨。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林震宇一見向歸雲,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向歸雲緩緩走近,林震宇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彷彿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踏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向歸雲至自己眼前,林震宇道:「歸雲,我想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向歸雲,向歸雲卻沒有回應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林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向歸雲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林震宇只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林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向歸雲的話,恐怕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林家莊怎能養育一個姓向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林震宇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歸雲,你明白嗎?」
向歸雲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麼,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面色微變。
但林震宇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義山,這個是二兒義海,他們的名皆是以義為本,山海為別。」
向歸雲消然瞧著林震宇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向歸雲,目光極不友善。
林震宇道:「你原名中字為雲,不若以後便叫作『林義雲』,意下如何?」
林義雲?
向歸雲完全沒有反應。
晴雨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林震宇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向歸雲對林震宇不理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歸雲,怎麼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么?」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向歸雲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晴雨愈看他這張臉,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並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向歸雲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晴雨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向歸雲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招出乎林震宇意料之外,想不到晴雨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壽伯及林震宇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向歸雲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晴雨正要回掌再摑,倏地,林震宇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雨兒,別對孩子那樣凶!」
晴雨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幹嘛?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林震宇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雨兒,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晴雨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林震宇望著向歸雲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此處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願意,還是得接受它,面對它。因為……」
他一邊說一邊扳過向歸雲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向歸雲已經別過了臉。
這樣又過了數天,林家莊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僕們全都沒有發覺庄內多添了一個孩子——林義雲。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莊主夫人名為蕭晴雨,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干這干那,林家莊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只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只有壽伯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僕本是負責林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他清楚知道蕭晴雨並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
最令壽伯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壽伯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向歸雲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他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閑逛,只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雲發獃。
壽伯見他終於踏出花園,心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準備午飯。
於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向歸雲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向歸雲身下的大石後面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林震宇的兒子——義山和義海!
他倆似是沖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義山不禁怒叫:「呸!
那頭雜毛當真斗膽!本少爺只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義海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後煮了來飽餐一頓!」
義山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於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向歸雲正坐在大石上。
義山走到向歸雲跟前,道:「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後,向歸雲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雜毛的行蹤?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義海此時亦上前幫口道:「我大哥在問你,你怎麼不答?別老在裝神氣了。」
義山道:「二弟,他並非在裝什麼神氣,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雜種!」
義海道:「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向歸雲聽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逕向自己的房間走。
義山和義海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後將其圍攏,義山閃電般捉著向歸雲的左臂,暴喝道:「小雜種,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兒?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義山和義海正在分神,於是乘隙從石后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義海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義山乍聽其弟所言,立時放開向歸雲。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向歸雲從后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後的向歸雲亦隨之仆跌!
義山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gou(第三聲)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向歸雲揮去。
向歸雲雖然僅得六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義山這一棒竟然誤擊在義海小腿之上。
義海痛得呱呱大叫,向歸雲正欲站起來,卻被義山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向歸雲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而且一個六歲孩子的氣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義山道:「嘿!想逃?義海,快用拳頭揍他!」
義海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后怪將下來……」
義山道:「怕什麼?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后還會拍掌叫好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義山既如此說,義海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向歸雲的身上和臉上狂揍,霎時間,「啪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向歸雲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只是狠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義海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義山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面傳來,原來是林震宇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院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餘下向歸雲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並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林震宇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兒子兒子鬼鬼祟祟的離去,走近一看,見向歸雲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啊!義雲,你怎麼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乾的嗎?」
向歸雲默然不語。
林震宇道:「既已幹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隻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向歸雲的手!
林震宇微微一怔,道:「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向歸雲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麼?」林震宇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了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向歸雲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林震宇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影,目光漸轉柔和,喟然而嘆道:「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雖然向歸雲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林震宇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蕭晴雨正待候於其側,林震宇一見三人,便對蕭晴雨道:「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震宇……」蕭晴雨感到滿不是味兒,實不明白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聽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向歸雲一眼,心想這孩子仍然如昔,沒有什麼表情。
其實,林震宇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兒子,由於此事牽涉蕭晴雨骨肉,如她在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林震宇待得蕭晴雨出去后,即時關上房門,喝道:「義山!義海!跪下!」
義山和義海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聽父親如此疾言歷色,腳下發軟,雙雙跪下。
義海在義山耳邊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義山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定是那gou(第三聲)娘養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向歸雲,向歸雲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林震宇早已在全神窺聽,一聽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放肆!什麼gou(第三聲)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了!」
義山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嗎?他是油瓶!」
林震宇痛心兒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義山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義山只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義海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林震宇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義雲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憐得很,你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義山一哭難收,林震宇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確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倘若你倆再行欺侮義雲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氣,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義海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義山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向歸雲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氣。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林震宇三父子震愕當場!
林震宇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並非故意袒護義山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但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林震宇一生之中,首次聽見向歸雲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後,義山和義海對向歸雲更是懷恨於心,若非林震宇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向歸雲經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於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向歸雲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林震宇每次瞧見向歸雲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兒子查問,只是他們一一措詞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向歸雲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隻字不提,也沒有向林震宇和蕭晴雨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林家,他總是時常坐在林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雲,獃獃出神。
在那白雲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