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逢
轉眼三載已過,金木水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像青龍,他好像只是一個隱形的毫不相關的人,好在各個孩兒都有其過人之處,青龍的基因宛若強化劑一般,在金木水土更趨於人的世代進化中,抓住了那些日漸薄弱的、本屬自然的一面,這些孩子皆三月方出,一朝能語,半月可騰雲駕霧,到一周歲時,已出落的與成人無異:
栗子的女兒變色龍金枝,浴火則隨物賦形,這世間已有之物皆可自由變幻,是一把隱身好手。
竹青一胞雙胎,長子木白,次子木易,合為雙望龍,白望東,易望西,合則生枝蔓直通南北,聚力成圓,可刺破空間,凝萬物造化之力。
瓶覗生女蜃蛟龍水卿,可控水制幻,出生當日則海中生物皆拍岸稱臣,貌美如瓶覗而更甚之,見則生幻,水卿外表纖柔,能一眼讀心,最善以柔克剛,呼吸間置人入幻境,而坐享其成。
霜檀之子晝蟠龍土辛,在青龍的兒女中最為普通,他生來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但為人謙遜,遇事沉穩,之所以稱其為晝蟠龍,意在他不分晝夜的勤學苦練,據說,沒有人見過土辛睡覺,他寢殿的燈如永晝般長亮著,他亦如那燈一般點點燃燒,孜孜不倦,每日清晨,龍宮伴著他的練武聲蘇醒,夜裡,望著他伏案苦讀的身影入眠。可是如此平凡的土辛,卻是青龍最看重的孩子,因為只有在土辛的身上,他能一遍遍溫習過往舉步維艱的曾經,是恨成就了他的今日,但在愛的環境里,還能有如此定力,這定是個比自己更出色的孩子,青龍一遍遍的對小珍說。
「天賦固然重要,但在時間長河裡,唯有堅持不懈,不會被時間甩的遙遠,而將天大的天賦,現得渺小。」
「小短小胖……小短小胖……小短小胖……」
「短哥,我們真的不答應嗎?」
「你答應吧,我可不想答應。」
「我……我也不想答應……」小胖緊蹙著眉頭,把軟帽拚命拉下來,捂住耳朵。
二人坐在門檻上,門檻與他們的小腿一般長,一左一右的坐著。
「小短小胖……這次是真的,真的……」煜翎仍舊扯著嗓子喊,盡量把語言變得頓挫而誠懇。
「小珍姐。」小短小胖頓時站起來,小胖仰過身子處理他耷拉的軟帽,整一個翻倒在了門檻後面。
小珍沒有管這兩個小傢伙,只是邁過小胖的身體,徑直朝著煜翎走去。
煜翎的眼裡噙著淚花,原本精緻的面部輪廓變得渾圓,整個身體也圓圓潤潤的,佔滿了整件紗衫。小珍剛坐到床沿上,她就往她懷裡奮力一撲,被凸顯的瘦弱的小珍並沒有被她撲倒,反而穩住了,這樣的畫面在過去的三年中出現過幾千次不止,她早已把煜翎的每一個下意識摸的通透,至少,能保護好自己。
「好了好了啊,不哭不哭……」
「忠祺還是不肯來看我嗎?我這次少說話還不行嗎?」
「他帶著土辛到金城去了,今日多半是不會回來的,他不是躲著你,是真的忙,好嗎?我的小祖宗。」小珍說話的間歇,煜翎一個勁的往她身上拱,似乎是真想把她拱倒了好找點樂子。
「你又藏東西了?誰給你的?」小珍略過煜翎滾圓的身子,在枕頭邊發現了一包果乾。
這麼一說,煜翎果然退回去護住了果乾。
「這,我也不想吃啊……」她馬上變得委屈起來,摸摸自己被撐得巨大的肚子,覺著十分難受,索性躺倒下去。
「你剛才說這次是真的,我可聽見了,我這就給你叫御醫,要是再狼來了,我往後也不來了。」
「唉,小珍姐,別呀。」已然躺平的煜翎,再想起來可沒那麼容易,她側過身子,平移到床邊,抓住床架,試圖借力起來,但就像一隻龜殼朝地的大烏龜,怎麼也起不來。只好急赤忙慌的找補著:「你再不來,我就不活了,和這個倒霉玩意兒一起死算了,就是懷了個哪吒也是時候了……」
「哪吒的話,還差些火候,我給你算算啊,還早呢,我明年再按日子來,你先歇著吧。」
「小……珍……姐……」她已經放棄了自食其力坐起來,索性換上了哭腔,哀嚎起來。
「好啦。」小珍把手塞到煜翎軟綿綿的頸子后,在肉縫中摸到了骨架,將她用力往自己一扳,圓滾滾的煜翎終於坐起來。
「不是不讓你吃,這小兒已是營養過剩,怕你生產起來會要命的。你一日的餐食都給你調配好了的,你照著吃不行嗎?」
「好好好,那都給你,讓你省心還不行嗎?」
「不是省心,我寧可為你操心呢,為自己想想,啊……做了母親,也別丟了自己。」
煜翎嘟著嘴,眼珠左右轉動著。
「你要是悶得慌,出去逛逛也不是不可以,你就照直與小短小胖說,又何苦偏要狼來了,拿生產的事開玩笑,等成了真的,誰也不理你,我看你怎麼辦。」
「我也想直說呀,你看我現在腫的,路也走不了了,這兩個小侏儒也實在推我不動。」
小珍看著床旁邊碩大的輪椅,再看看扒著屏風往裡窺看的兩個小傢伙。
「也確實難為他們了,不然我讓主上給你派些更得力的助手,小短小胖就先到我那裡去,也算給他們放個假。」
「不,不,小珍姐,我不鬧騰了,留下他們吧,我與他們都有感情了,一天見不著,我是得傷心的。我也不要什麼新助手,我就躺著吧。」
小短小胖交換了一下眼神,怯生生的走近,耷拉著腦袋像認錯似的來到二人跟前。
這宮中侍奉的人,除卻五短三粗的小短小胖,都是些八尺身長,舉重若輕的植株精靈,當日忠祺不過是想短暫的喚這二人出來逗樂罷了,誰曾想,煜翎便抓著不放,無論如何也要和二人相依為命,小短小胖心裡是明白的,可是隨著這個靈動的姑娘日趨笨重,也著實力不從心,難免要不管不顧的,朝朝暮暮果真不是容易的事,凡是經過了時間的加持,容易的也要變得艱難,艱難的更是毫無希望了,這世上一切都在變幻,哪有什麼長久的駕輕就熟,不跑起來,總歸要落後的。
「今日主上出去了,我倒也沒事可忙,這趟就是專程帶你出去逛逛的。」
「真的?那你還戲弄我這麼久,趕緊走吧!」煜翎把小粗腿往前蹬了蹬,三個人把她搬上輪椅,已累的滿頭大汗,然而這一天才算剛剛開始。
金城如今已充滿了煙火氣,金人們安居樂業,學堂傳來朗朗讀書聲,圖書館也是不分晝夜的燈火通明,在棕櫚的悉心操持下,趙飛燕也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教書先生,忠祺與土辛在門口看著下課後學生把趙飛燕圍在中間,爭先恐後的探討課業。
「這個,我得問問城主,稍等,我先記下來,一個個來。」
兩個學生交換了一下眼神,相視而笑。
「嗯,不錯,很有見地。」
「飛燕。」
「哥!明天課前我會一一給大家作答,今天就先到這,讓一下,讓一下。」
他繞過學生,飛似的來到忠祺身邊。
「這是土辛啊,半月不見都長這麼高了。」
土辛對他行了個禮。
「有幾分樣子嘛小胖子,怎麼樣,還適應嗎?」
「當然再適應不過了,這幫小傢伙總提些我答不上來的問題,讓我總有正事兒找棕櫚姑娘,嘿嘿,美滋滋。」小胖子一邊說一邊美美的撓著頭。
「喏,門口買的。」
「糖葫蘆!謝謝哥!」
「最近沒偷吃吧?看你的腰身倒是瘦了一圈。」
「沒有沒有,全靠這個。」說著他就把腰帶解開,從布衫里露出一個超大號的束腰。「虎澮他娘給我做的,他家的服飾生意做的好,最近姑娘們都流行系這玩意兒,哎喲,熱死我了,出來鬆快會兒。」
他鬆開束腰的扣子,熟悉的贅肉像花一樣散開來,配上他的圓臉,反而更融洽了些。
「近來土辛看到一篇制度改革的文章,覺得很有見地,特地來見作者一趟,我們現在就去找棕櫚。你……」
「當然,我也去,哥,你等一下。」說著他就把剩下的三個糖葫蘆一股腦全掄到了口裡,把腰間花一樣開出來的贅肉往束腰裡拚命趕,學生在不遠處笑作了一團,他也不管不顧,一邊捋著,一邊緊跟上忠祺父子。
棕櫚派人去請了作者,三個人很快探討起來,她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小胖子「曼妙的」身姿,忠祺一邊吹著手中的茶,一邊斜眼看小胖子,他總是很喜歡看他受委屈的表情,臉蛋兒把嘴擠得圓乎乎的,顯得呆傻,但一對眼睛機靈的滋溜亂轉,總想順著話題換棕櫚看他一眼,那焦灼的樣子十分討喜。
忠祺看了一會兒,杯中的茶也飲進去了,侍者再添茶時他擺了擺手,站起身來,順走了焦灼的小胖子。
「不爭這一時半會兒,走,領你去見個人。」
二人穿過了整個金城,到了海角,驚濤拍岸,眼看就沒了前路,但快了半個身子的忠祺仍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小胖子也篤信的緊隨其後,二人一直蹚上了水,越走越深,但毫無下沉之意,不一會兒,小胖子呼哧呼哧的疾跑起來,反而把忠祺落到了後面。
只見海水當中生出了一條破舊的土路,盡頭有一間清爽的小屋,煙囪上冒著青煙,飄來一股農家菜的香味,小胖子越跑越急,忠祺反而停住了,站在遠處背著手,欣慰的看著他圓潤的背影,越跑越快,越跑越遠。
「娘!娘!」他大喊著。這正是他過去的房子,但破敗與蕭條、厚厚的灰塵都不見了,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跑到灶台邊,果然有一個熟悉的脊背微駝的背影,一手拿著鍋蓋,順著聲音回過身來。
「燕子,咋啦?」
「娘!」小胖子一把抱過老婦人,圓圓的腦袋支在婦人瘦削的肩頭,不一會兒就把她的肩膀給染濕了。
「咋啦燕子?發生什麼事了?娘在呢,在呢,不著急啊……」
一切都亂了,他甚至說不好一句話,只知道嚎啕大哭,無論老婦人說什麼,他的眼淚只越來越豐沛,一個勁的點著頭。老婦人卻不刨根問底,只是兀自的講些寬慰的話,一個勁的誇他,囑咐他,她眼下有極深的笑紋,她總是笑嘻嘻的,好像這個世上不會有任何事過不去,看到眼前哭成淚人兒的小胖子,也不表達自己的感受,諸如「別嚇唬娘啊」之類,她的眼睛很溫柔也很篤定,這讓她看起來不像一個農婦,反而更像一個智者、一位菩薩。
小胖子一邊聽著母親說話,一邊協助著她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婦人掏出手絹給兒子拭淚,末了還不忘給他擤鼻子,他好像真的變作了一個小孩,鼻涕口水都不臟,只有在母親那裡,這一切才不臟,才不被避諱。
她往趙飛燕的碗里添飯,給他夾菜,他狼吞虎咽的吃了兩口,剛收回去的眼淚又一股腦的流進飯里,這世上有一些味道,從某一天開始,就隨著一個人的離開永遠消失了,這是不能複製的,你再想吃什麼的時候,便只能一遍遍的想,你深知再也吃不到了,可你會一輩子記得那個味道,就好像你一直含在嘴裡那麼的真切,但就是再也沒辦法真正下咽。趙飛燕開始吃的很小心,細嚼慢咽的數著吃,一口菜嚼了十幾下也不住口,直到上下牙開始打架,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他還是捨不得另吃口新的。
在眼淚滴下來的間歇里,他得以清晰的望一眼慈愛的老娘,但很快,她的形象又再度變得模糊,被充盈起來的淚水隔在遠處,又再度變得清晰。他不想再這樣若即若離,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
天黑下來的時候,母子二人才得以好好的暢談一番,他一直握著老婦的手,給她講自己的進步,講棕櫚姑娘,只是這一次,他提起她時沒有那麼的忘乎所以,卻有一些隱忍,他還是懼怕自己講的過多,他更想聆聽,聆聽婦人講那些她囑咐過千百遍,自己早已背下來的話。
這時候忠祺走進來了,他是來告別的,土辛也站到了他身邊,老婦人略過兒子的身影看見他們,便站起身來,趙飛燕也順著她的目光回了眸,見了忠祺,他反而把母親的手握的更緊了,把老婦人掖到自己身後一些,好像擔心她會被忠祺帶走,擔心這一切化為烏有,他知道自己不該貪心,但這一切就是不夠,無論如何也不夠。
「早些歇息吧飛燕,明天一早還要上課呢。」忠祺輕輕的說,像是怕嚇著他一樣。
「哥,我不睡,我以後都不睡覺了。」
「傻孩子,你說什麼呢?人哪能不睡覺呢。」老婦人抽出一隻手,搭在趙飛燕手上。「謝謝。」她對忠祺說。
忠祺朝她點點頭。
「你放心睡,我跟你保證,你醒來的時候大娘還在,明天也在,後天也在,一直都在。」
「真的嗎?真的嗎娘?您不走了?不丟下我了?是嗎?」
「相信這位先生。」
趙飛燕撲通一聲跪在了忠祺面前,他挺直身板,畢恭畢敬的對他磕了三個響頭,土辛前去扶他,他整個人都是顫抖的,眼睛也哭腫了,像是昧著。
「父親,過去三年孩兒一直不解您歷經千辛萬苦,不惜舍掉自己的三成功力換他們母子團聚,現在是否仍覺得值得呢?」回宮的路上,土辛問道。
「值得,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