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出茶鎮

第2章 逃出茶鎮

太陽升起,仲夏之夜和陽光交匯的時刻最讓人感到舒適。

莊園的清晨很安靜。正是盛夏,無風。

花園早已破敗,枯萎的花叢寂靜無人。

養父不會僱人去照顧,任由這本來一片欣欣向榮的花園逐漸變成墳地。

馬蹄聲響,打擾了寧靜。遠處傳來了缺口的車輪在泥地上滾動顛簸的聲音。

「隆隆。」

鎮子的方向,馬拉板車一跳一跳駛來。

載著麵包和熏肉,還有幾罐油。

從外面看是看不出來的,貨物被油布蓋著,幾條麻繩固定得很結實,以至於不會震飛出去。

馬匹精瘦,能看見馬胸下的肋條。馬車一停,馬便低頭嘶喘了起來。

車夫跳下馬車,是個中年男人,不到四十。

麻布衣服破洞很多。粗獷的手臂把袖口撐破,大叢的胸毛從他單薄的衣領里爆出來。

黃褐色的頭髮鼻子和下巴都很寬,眼神疲憊,似乎還沒有睡飽。

和歐洲任何一個起早的馬車夫沒什麼不同。只是肌肉,未免有些過於健壯了。

他是城西的喬,喝酒惹事是他的專長,現在是莊園的板車車夫。

往返鎮子和西西弗斯莊園,主要是送去一些食物和葡萄酒。

茶鎮不喜歡酒客,這裡的酒類味道還算稱道的就只有葡萄酒。

就喬自己的話來說:比水溝里的水強不了多少。

但即使沒有養父的要求,喬也會在每周三給莊園補充葡萄酒。

如果是其他種類的酒······就不得不去更遠的地方,出城趕路也是他的常態。

喬甚至不用敲門,哪怕是老管家也在抱著酒瓶呼呼大睡。

鑰匙打開大門,輕揮鞭子,馬車繞過花園,直奔莊園後面——后廚所在的地方。

大門的花園幾年也沒人打理,白樓後面雜草叢生,荊棘遍地。

就連馬兒也放慢腳步。尤其是夏天,草長得特別高。

馬車一停,后廚的紅色木門立刻打開了,約翰三步上前,利落地解開麻繩,和喬卸起了板車。

二人無話,動作很快。沒有十幾秒的時間,約翰就抱起了最後一罐橄欖油。

喬一個翻身,跳上了馬車,再拿起韁繩。

隨手提起座位的一根短繩,繩子另一頭系著金屬酒壺,提到嘴邊灌了一口。

鬼知道是什麼品類的酒,這是獨屬於他的秘密。

「錢。」

說著,攤開手掌伸向約翰。

抱著罐子的約翰一愣,而後低下腦袋,惡狠狠瞪著滿身橫肉的喬。

「我記得我已經付過款了,喬。」

本來睏倦未消的喬,灌一口酒反而清醒了許多。

「還不夠,少爺。」

少爺這個詞讓約翰由心底產生一股強烈的噁心。

「我們說好的價錢。」

「是的,可是不夠。」

如果不是怕吵醒莊園里還在睡覺的傢伙,約翰一定怒吼出來。

用一種極力壓制的嗓音說。

「我現在沒錢,我所有的錢都給你了。」

除了賄賂喬的路費外,剩下的都換成了車上的麵包。

喬也沒有廢話,提起韁繩就要往下甩。

明明喝了酒,拿韁繩的手反而不抖了。

「等一下。」

約翰打斷了喬的動作,喬側過來半張臉,斜視抱著油桶的約翰。

「有就快去拿。」

約翰放下油罈子往回跑。

「喂!」

車夫喬叫住他。

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罈子。

看看車上的人和地上的黃罐子,一股厭惡感覺油然而生。

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抱起罈子跑進了紅色木門。

沒一會,瑪麗的臉從門裡的陰影漸漸顯現,身體下是一把紅色的輪椅。

一條黃色的針織毛毯包著她的腦袋,一個勁地發抖,眼神緊鎖著她無處安放的腳丫。

臨近馬車,約翰一把把拳頭塞進喬寬大的手掌上,便頭也不迴轉到車尾。

一個鎏金翡翠耳環孤零零地落在喬巨大的手掌心裡。

那是孩子父親的遺物,曾經是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

幾月前,母親飲酒丟失一隻,另一個就被遺棄在地下室角落的鐵盒裡。

瑪麗發現了它,把它當做寶貝帶在身邊。

喬連確認都沒有,一把塞進了口袋,跳下馬車,把輪椅裝進油布下。

而約翰則抱起瑪麗,一起坐進油布里。

「還是不夠,約翰少爺。」油布外面,喬說道:「等到了地方再付給我剩下的。」

約翰沒有做聲,喬自當是默許了。

不過這時,約翰已經從輪椅下抽出了獵槍,抱在了懷裡。

他憤怒地盯著黃布後面,那個車夫的背影。漆黑的槍口悄無聲息地對準了他的後背。

無論如何,他也要為此付出代價。

瑪麗根本沒有在意約翰,她害怕極了,抱著自己,止不住發抖。

約翰想抱著她,可是現在更要抱緊的應該是和他一邊高的獵槍。

兩人就只得面對面坐著,要知道,自打約翰記事起,他就沒有坐到過妹妹的對面,始終挨著瑪麗,坐在她的身邊。

從外面看,油布還是鼓鼓的,和來時沒什麼兩樣。

「轟隆隆。」

馬車開始了顛簸,隨著花園草木被馬蹄車輪壓碎的聲音,徑直駛出西西弗斯莊園的大門······

約翰以為一切順利,最起碼他不會懷疑自己能不能離開莊園。

昨天莊園的客人們幾乎喝空半個酒窖的酒,早晨是不可能清醒的。

但是約翰不知道的是——二樓卧室的窗戶,滿身梅毒的提托斯老爺,正拿著望遠鏡注視著二人。

他是個喜歡裸體的人,而此刻卻衣冠楚楚。

緊身的馬褲和貴族上衣,上衣里是寬鬆的襯衫和揣著懷錶的皮馬甲。

散亂的長發和大把的鬍子,為了掩飾他潰爛的臉頰。

「總算走了。」

提托斯看著馬車消失在灌木后的小道,漸行漸遠。

瑪麗的媽媽坐在窗邊不遠的搖椅上。手裡的天鵝絨扇扇著輕柔的風。

薄嘴唇,大眼睛,圓潤的鼻子。瑪麗和她很像。

「那兩個孩子其實也沒什麼開銷。」

聽起來好像是在為兩個孩子說話,但她的表情卻是冷冰冰的。

提托斯沒有看她。

「那兩個也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不是他們的父親。」

說著把望遠鏡扔到了鬆軟的床上。

俯下身子,抬起女人的下巴,吻了下去。

但這一幕並不浪漫······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被這個滿臉爛瘡的男人吻上一下,定會大聲尖叫。

可是瑪麗的媽媽沒有,迎合了一下,沒有糾纏,看著男人的眼睛。

「你報警了?」

男人看著她。

「當然,那兩個小壞蛋想偷我的錢。」

男人鬆開女人,來到鏡子前調整他藍色反光的領結。

「既然他們不知道感恩,我何不利用一下他們的計劃。」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提托斯笑了出來。

「不是很好嗎?他們的再也不用我來開銷了。希格斯少年監獄有能力照顧他們。」

說著斜過腦袋,看著孩子的生母,戲謔地微笑。

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在椅子上躺了下去,仰著脖子看著天花板。

吸進嘴裡的氣,變成一聲嘆息吐了出來。

「你現在要去警局?」

提托斯停止整理自己,來到床邊,一屁股躺了進去。

「我著什麼急,抓小偷又不是我的工作。只要他們倆離開茶鎮,守著道口的警察就會直接逮捕。」

說著向著瑪麗的媽媽勾了勾手。

「在此之前,我只需要等待。親愛的,陪我躺一會。」

剛才撂倒床上的望遠鏡,在提托斯躺上去的時候硌到了他的屁股。

隨手又甩在了地毯上。

女人站起來,順勢撿起,遠眺窗外。

孩子們的馬車已經離開灌木,向著更遠的西邊駛去。

「怎麼?」男人笑道:「你不會不捨得吧。」

男人的笑充滿了嘲笑。

「沒有。」

女人撲哧一笑,好像聽到什麼笑話。

「哈哈,怎麼會呢?」

可是她的手始終沒有放下望遠鏡。

那雙睜得溜圓的大眼——恨不得飛出去,貼到兩個孩子身上。

淚水止不住。

就如決堤,停不下來。眼淚從臉頰滑落,啪嗒啪嗒滴落。

那張臉被悲痛填滿,化成了絕望。

好在地上鋪的是羊毛地毯,眼淚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響。

此時,微笑的羔羊正站在女人身後。

一雙金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女人的後頸,控制著女人,詭異的笑容慢慢提拉它的嘴角。

沒有人能看見它,但它就站在那裡。像個幽靈,從未存在,亦無所不在。

「繼續你的工作,瑪莎。」

一種邪惡而深邃的聲音從笑羊嘴裡傳出,就像深淵的回聲。

瑪莎是約翰和瑪麗母親的名字。約翰記得,自打記事起,母親的名字就是瑪莎·西西弗斯。

她以前的姓沒有提起過,而她現在的姓氏,約翰也沒興趣知道。

羊的話音一落。瑪莎猛地回頭,即使已經過了三十,依舊長發擺動,俏皮可愛。

縱身一躍撲進了男人懷裡。

引得兩人哈哈大笑。

而剛才心碎的那張臉已經完全消失,

羊緩緩後退,離開了房間。

它的笑聲長鳴不絕。

既是狂歡,也是黑夜。

既是爐火,也是無光的深空。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是晌午。

喬的馬車平穩地行進著。

這條西邊的小路已經走過無數次了。隱蔽而安全,一些不合規矩的「東西」都是走這條路。

路的兩邊是半荒的麥田,因為荊棘較深,難以根除。莊園主們也沒有太用心去播種。

其間不時能看見水坑,和高過麥子的野菜。

不需要多久,穿過荒地,拐進樹林。

只要不碰上碴口,便可直直離開茶鎮。

「約翰,你出來一下。」

一般來說,喬是不會答應幫助約翰鋌而走險的。要不是后廚房的木箱子上,被約翰贏了喬一下午的骰子,他是絕不會淌這趟渾水的。

這是對僱主的背叛。所以依舊要求了約翰相當可觀的報酬。對喬而言這是合情合理,合乎道理的。

約翰聽見喬在叫他,但是還不想讓喬發現他們藏著黑市買來的獵槍。

他向瑪麗使了個眼色,瑪麗的眼睛從顫抖中恢復一絲神色。

不用說什麼,瑪麗明白了約翰的意思,費力地點了下頭。

便接過獵槍,抱在懷裡,縮著脖子,蜷著身子。緊緊抱著冰冷的金屬獵槍。

就像抱著薪火即將凍死的人。

「怎麼了。」約翰從後面鑽出腦袋。

「等一下。」

喬沒有回話,因為迎面趕過來一輛相同的板車馬車。

約翰立刻縮回油布下。

很相似,應該說是一模一樣。

就連車夫的身形都和喬也如出一轍,身上的衣服也是完全相同。

喬惡狠狠瞥了下嘴,對著來車嚷道。

「你早就該出發了,你這頭豬!」

對車車夫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不好意思,有點耽擱了。」

說著紅著臉打了個酒嗝。

兩車交錯,喬一鞭子抽到對車的馬屁股上。

瘦馬和車夫一起驚叫一聲,便拉著車上不知道什麼東西,叮鈴咣啷地往反方向跑了。

「那是······」

約翰看著跑遠的另一輛馬車。

「如果只有幾輛出城,應該很快就會被追上吧。」

喬盯著前方,默默地說。

「現在是淡季,出茶的馬車本來就不多。」

約翰沒有作聲,其實這也是他所擔憂的。

「今天派出去了十一輛馬車,不同時間和不同方向離開茶鎮。」

「謝謝你,喬。」

「你先不用謝我,我把你叫出來是有別的事。」

確實,就在即將出城的時候讓約翰從油布下面探出頭,這無異於是很危險的。

「你看。」

這條土路約翰很陌生,從來未踏足。

「太安靜了。」喬看著延展向前的路面,和兩側慢慢后移的田地。

「往常,這條路上,最起碼會有兩三個巡邏。」

「他們會檢查貨物嗎?」

「一定會的。」

「一定會?」

約翰皺了下眉,但也沒什麼太大的擔憂。喬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畢竟他也不想引火燒身。

「那你為什麼還選擇這條路?」

「約翰少爺,你不明白。這是一條法外道路,一定會安排暗警來把關。」

「那你還······」

喬打斷道。

「但如果這條路上今天起碼來往了五六輛馬車,而且這裡的暗警都是些心不甘情不願的飯桶呢?」

約翰不說話了,看著前後安靜的道路。

「現在是中午,他們應該去吃飯了。」

「是的,約翰少爺。但是今天不一樣。」

「今天怎麼了?」

「照理說,走到這裡難免會碰上幾個。也許躲在田裡抽煙,要麼就坐在路邊,像死魚一樣看你一眼。」

約翰扶著下巴,思索著什麼。

「你看。」說著指了指兩旁的溝槽,「連個新燃的煙蒂都沒有一個。」

約翰抬起頭。

喬緊接著說道:「我覺得只有兩種可能。」

說著伸出兩隻極粗的手指。

「一,鎮子上發生了什麼事件,把所有警力調走了。」

「咳咳。」瑪麗從側面的油布里伸出個腦袋,「另一種呢?喬。」

喬說:「另一種就是我們已經暴露了,前面的道口就是我們被抓住的地方。如果需要為我們定罪,離開茶鎮地界的瞬間就是最好的時機。」

約翰掀開油布,也不在乎會不會什麼人看見,索性坐在了車邊。

看著一側的麥田,陷入思考。

也許可以回頭?不行,今天下午那個男人就會發現他的支票不見。

或者改道······很顯然時間也是來不及。

低頭看著身下的馬車。

這是一輛四輪的板車,走土路不現實。

如果步行呢?約翰回頭看向瑪麗。喬會幫我們背著瑪麗?不可能。畢竟他的馬車還沒有地方安放。

喬的馬也馱不了三個人和我們的口糧。

思考片刻后,手指前方。

「繼續前進,喬。」

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如果被抓住了,我們三個都會完蛋。」

約翰鑽回車裡,「如果過關,我們都能過上好日子。」

喬歪嘴一笑。

「你說的算,老大。」

只聽一聲韁繩抽動,車輪加快,直往樹林方向。

約翰和瑪麗坐回車裡,喬開始了自言自語。他酒壺裡的酒精可能發揮作用了。

「那是你們,我還要回來的······」

「外面沒什麼我想要的。像你們父親那樣的酒鬼僱主,我可再找不到另一個了······」

「原來沒有那些飯桶,這條路還別有一番景緻。」

「真稀奇啊。」喬用手掌遮住頭頂的陽光,「那是綿羊嗎?」

這一刻,約翰和瑪麗瞪大了眼睛,一起看向了頭頂那個黃布後面,模糊寬大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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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加克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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