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乏力失親心苦,春日來老相歸天
整個奇渥溫營地內屍體散亂,酷寒將屍體凍的僵硬,哈斯納圖瘋了般的在營地中尋找著阿茹娜,可惜毫無所獲。
烏恩格沁留著淚,在屍體中翻找,倒是無意間找到了奇渥溫哈喇的屍首,不過他只剩下了燒焦的身體,頭顱卻不翼而飛。
找遍了整個營地都沒有阿茹娜,烏恩格沁急起了性子,一刀劈在雪地里,懊惱的對天嘶吼,發泄著滿心的失落。
哈斯納圖眼中失去了光澤,像極了一副行屍走肉,蹲在雪地中充滿了無助。
脫木兀惕為了讓自己清醒,用刀劃破了胳膊,鮮血流淌,疼痛維持著大腦的清醒運轉。
他對著馬隊吩咐道:「奇渥溫家的營地先不要收拾了,我們十人一組,撒開網,向我家營地方向繼續搜索,阿茹娜應該是逃往了那邊。」
諸人應諾再次上馬,期間天不作美,草原上起了雪模糊了視線,加大了搜索難度。
馬隊冒雪搜了一天,下午時隨行的獵狗突然扯著繩子狂吠,似乎是嗅到了血腥味,狗主人迅速放開繩子,獵狗踩雪竄入林子,附近的騎兵見狀趕緊靠了過來。
跟著獵狗跑過去的騎兵揮手呼喊道:「脫木兀惕百夫長,快,在這裡。」
脫木兀惕聞聲打馬沖了過去,很快望見了樹林里的七八具屍首,其中就有阿茹娜,她被人脫掉衣物,綁在樹上,活活凍死在樹林里。
望著妹妹凍死眼前,脫木兀惕再難保持冷靜,他不住的淚流,跳下馬踉蹌著跑了過去,撕扯著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裹在阿茹娜身上,用強壯的臂膀將她死死抱住。
此時他多想懷中的阿茹娜能再叫他一聲哥哥,可惜那個歡樂的女孩卻再也回不來了。
脫木兀惕眼中充滿了噬人的凶色,他怒喝著奇渥溫漠哆的名字,可惜除了寒風呼嘯,再無回答。
隨著搜索騎兵接信紛至沓來,哈斯納圖失魂落魄的衝過去抱著女兒痛哭,烏恩格沁扔了刀,撲倒在阿茹娜身邊哭的像個孩子,他再也沒有姐姐了。
眾人合力將阿茹娜安置在擔架上,由父親和弟弟陪著,擦乾眼淚的脫木兀惕臉色鐵青,明知道希望渺茫,還是指揮騎兵沿途搜索,但大雪將一切的痕迹掩蓋,奇渥溫漠哆和馬匪們早已逃的無影無蹤。
連續搜索兩天後,酷寒和飢餓迫使眾人不得不回到哈斯納圖家營地補給。
德圖婭望見阿茹娜的屍體后直接昏了過去,醒過來時高燒不退,家中再添病員。
翌日,斯瑪帶五百騎兵趕到了哈斯納圖家營地,並陪同脫木兀惕再次擴大了搜索範圍,尋找奇渥溫漠哆和馬匪,終是一無所獲。
斯瑪知道哈斯納圖家的失女之痛,雖然帳下死了個百夫長,但終究不能將本部騎兵,就這樣長時間散落在雪原上白白耗著。
斯瑪望著心有不甘的脫木兀惕,頗為無奈的說道:「最近因為九原的整頓和關中的吸引,很多家都發生了奴隸逃跑的事情,草原上比以往亂了許多,亂子不止出在你家,你應該知道我的難處,本部的騎兵不能長時間滯留在這裡。
我做主給你留下一帳兵,不過他們的日常吃食要由你家承擔,若是你發現了那股馬匪,可以再派人來告訴我,我定會助你復仇。」
脫木兀惕知道這已經是斯瑪幫忙的結果了,他跪倒在地,大拜斯瑪。
望著執著的脫木兀惕,斯瑪輕嘆一聲,轉身上馬,帶兵歸部。
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哈斯納圖父子三人一有空閑,就輪番縱馬在雪原上尋找馬匪,但有時候努力並不會有結果,失去親人的痛苦和不能手刃仇敵的乏力始終折磨著父子三人。
隨著冬季結束,春天的到來令冰雪消融,但卻解封不了哈斯納圖一家心中的堅冰。
斯瑪留下來的一帳兵在開春時被調走了,各部開春都要牧忙,耽擱不得,而哈斯納圖一家也實在負擔不起更多的食物消耗。
隨著春季的到來,融雪在草原上匯聚,多出了許多臨時河流,迫不及待的春草已露嫩芽。
繁忙的單于庭卻早早開始準備北遷營地和單于巡邊,兩件事都在緊鑼密鼓的準備。
望著忙碌的人間煙火氣,閭丘黃伸手拍打著身上一冬的惰氣,轉身笑著走進大帳,將門帘搭了起來。
他笑著說道:「師傅,春日的風吹在身上還是很清爽的,給咱帳內通通風,您的病也會好的快些。
一會要是您覺得冷了,知會一聲,我立馬關上,也讓帳外的煩擾跑進來給咱們熱鬧熱鬧,最近可太冷清了。」
明亮的陽光射在燕吾身上,顯的他病入膏肓,虛弱和衰老在他臉上刻滿了傷痕。
燕吾勉力的笑道:「到我這個年紀早就看開了,生死有命。我這身子骨早已非藥石可醫,倒是枉費了你和單于的一片心意,但總歸老夫沒有選錯人。
五十年來夢如真,蠅營狗苟付半生,不憐十年暢快意,今朝撒手知足恩。」
閭丘黃上前為燕吾掖上被角,說道:「您老還是安心養病吧,冬日都挺過來了,這天暖了,我還想聽您在河邊講故事呢。」
知道閭丘黃是在開慰他,活到這把年紀,燕吾早就看透了太多,他說道:「趁著我今日還清醒,去請大單于來吧,你倆都是我的學生,沒必要厚此薄彼。」
聞言閭丘黃眼眶透出濕潤,燕吾這是要交代後事了。
燕吾顫巍巍的伸手拍了拍閭丘黃,說道:「人各有命,何必哭泣,我姬吾一生離鄉,能得善終已是大幸,你為弟子,當為我暢快大笑才是。」
忍住淚水的閭丘黃點了點頭。
燕吾嘆道:「傻孩子,你就是將恩情看的太重了,去喊他來吧。」
閭丘黃去金帳求見冒頓,哭道:「大單于,燕相希望您能挪步一見。」
冒頓聞聲,握筆的手不免顫了顫,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他起身跟隨閭丘黃疾步前往燕吾的大帳。
冒頓急匆匆進帳,三兩步走上去,坐到燕吾床邊,擔憂的望著燕吾說道:「燕相應該多多靜養,少勞心,日後方能好起來。」
燕吾艱難的搖了搖頭,說道:「老臣的身子骨已如朽木,每次醒來都覺得生機流逝,怕是沒幾天活頭了,但人老而煩,總有幾句話想說給單于聽,以了心愿。」
冒頓頷首,應承道:「燕相想說什麼,冒頓都將洗耳恭聽。」
燕吾開口說道:「大單于已開匈奴基業,如今當以穩固各部,梳理國家為上,方知得土易,得心難。
單于庭若能得諸部之心,基業傳不得萬世,也不會二世而終,只需兩三代賢君烙印,方能使諸胡以匈奴自居。
如今漢已得中原之半,相承秦制秦土,楚亡不遠。漢王雖無奈分封異王,但漢王必不放心,內患不除,漢軍不會輕易北上尋釁。
老臣沒后,望大單于勿以漢圖,我匈奴游牧之家,要之耕土無能令其長苗,暴殄天物爾,或可通商南北,解己之需方為上策。
單于不信可視九原,較之秦、趙時已見破敗,車尋之流杯水車薪,匈奴無力掌管眾民,單于當思之甚之。
月氏、東胡、羌等游牧之民,才是匈奴之仇敵,哲哲、阿歹、月氏之流非攝於匈奴,乃攝於單于,單于若崩,終為幼主之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
冒頓肅面頷首,說道:「各族之心,我也有察。與其它部族相比,我匈奴在數量上並不具備壓倒性的優勢,族人雖驍勇善戰,但終究因人口所限。各族心思如平靜水潭下的暗流,當需撥水潛底,方知其忠奸。」
見冒頓隻字不提中原,燕吾便知自家單于還是動了南下之念,但自己垂垂老矣,又纏綿病榻,忠心已至,就勿要多言引人厭煩了。
冒頓見燕吾疲乏,問道:「燕相助我良多,病榻之軀尚思國事,冒頓心感愧疚,國事稍待,燕相可有心愿未了?」
燕吾躺在病榻上,眼睛望著帳頂陷入回憶,說道:「老臣幼時多災,輾轉多地,先單于不吝降恩於老奴,臣本以為身獻匈奴后能忘記當年的一切,臨老到頭來才發現,心中依舊是那個在燕地麥田裡,與鄉間夥伴搶拾麥穗的孩子,請單于待老奴死後,將姬吾葬的離家近些可好。」
冒頓眼中頓生酸澀,說道:「如今燕地皆為漢土,日後恐兵事難絕,燕相薨后,葬於匈奴東南部的燕山,可東望幽薊家鄉之土。」
燕吾閉上雙眼,語氣微弱的說道:「老臣謝大單于恩典。」
見燕吾疲憊,冒頓也不願意過多打擾,囑咐了幾句閭丘黃后,著人又送來了一批補品良藥,隨後便離開了暖帳。
冒頓走後,閭丘黃上前為燕吾掖被角時,卻發現燕吾眼角通紅,似有淚過。
閭丘黃趕緊問道:「師傅何故流淚?若是不想葬身燕山,小人去和大單于說。」
燕吾微微搖了搖頭,吃力的說道:「若是當年我不為閹宦,也許就沒有和親東胡,獻身匈奴,終生不歸故土的下場了吧。」
閭丘黃難以回答此問,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是夜,在無盡的遺憾中,燕吾的身體失去了溫度,結束了他輔佐匈奴兩代單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