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水銀之夢〈2〉
聖約頓公學,大禮堂。
大廳裝潢精緻,一個巨大的琺琅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通體金黃,燈枝延伸出去數十根,每根上面都點了一隻白色的燃燒著的石蠟,搖曳的火焰給大廳渡上一層微微的紅光。
地面上鋪滿了光潔的瓷磚,每一塊瓷磚上都有一些彩色的圖案,如果從天花板上觀察,就會看見一副完整的畫——身披各色長袍的人聚集在一塊,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個人默默思考,還有的站在高處對下面的人演講,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躺在木桶里的人,姿態悠閑,裸著身體享受陽光。
《繁星》這幅畫在西大陸無人不知,創作年代可以追溯到上一個紀元的初期,也就是1000多年前,作畫者已經不可考證,但有很大可能是王國的創立者之一。畫面中的人,是自古代以來幾乎所有著名的哲學家和思想家,聖約頓公學將這幅畫鐫刻在大堂地板上,用意也十分明顯。當然,花費也頗為不菲。
禮堂中充斥著交談聲,輕笑聲,還有一些碰杯聲,聖約頓公學的參加晚會的每一個學生都穿上了引以為傲的定製校服,將自己打理到了最佳狀態,連頭髮都一絲不苟,有些大點的女生還化了淡妝,雪白的肌膚,淡淡的腮紅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誘人。
一隻身著紅色制服的樂隊走上舞台,開始演奏一首輕快的音樂,頓時,學生們的交談聲小了下來。而手風琴和鋼琴的混音,配上年輕女孩清脆空靈的嗓音,則回蕩在大廳之內。
在音樂之下,男男女女們拉著心儀的舞伴進入舞池中,他們有的優雅地共舞一曲便各自分散另尋舞伴,有的則跳著親密的貼面舞,相擁著在舞池中旋轉,雙方的臉都像紅蘋果一樣,心跳加速,一種浪漫又曖昧的氣息瀰漫在舞池中。
每個人都容光煥發,舉止優雅,是整個晚會就像是貴族的沙龍,當然,其中不少人真的是貴族子弟。
而在這樣的晚會之中,兩個身著便衣的男生就格外顯眼了。
「我為什麼要同意你跟我來……」白舟撫著額,輕聲嘆了口氣。
「嘿,我可是付出了足足三納銀,現在兜里只剩兩塊了,足夠了吧。」洛伊.杜爾說著豪邁地用手抓起一塊牛排送進嘴裡,一口撕咬下一半,一邊吧唧著嘴一邊嚼,然後……牛肉汁就滴在衣襟上。
白舟心想這還不夠明顯嘛,你這樣子不能叫用餐,應該叫公豬拱菜……
本來白舟每次都來晚會蹭吃蹭喝,早就習慣了那些上層學生鄙夷的話語和對待,只管大嚼龍蝦肉。這下好了,洛伊一來,收穫關注加倍,而且這種吃相他看著都難受,只想把他嘴給閉上,然後扔出大廳。
「欸,那個男的又來了呀。」一名女生說。
「他每次晚會都來,我都見慣了,但是這次他居然帶了個更粗俗的傢伙,太可惡了!」另一名女生捂住嘴說,緊皺著眉頭看著長桌前的兩人。
「用餐居然發出咀嚼聲,還讓食物的汁水灑在衣服上,這還是公共場合,根本不是一個紳士該有的行為!」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生同樣緊皺著眉頭,滿臉嫌惡的說。
洛伊.杜爾倒是滿不在乎,該吧唧嘴還是吧唧嘴,該掉的汁還是掉。可縱然白舟早就聽慣了那些貴族學生的話語,依舊還是格外不自在。
「吸溜~」
洛伊長吸了一口希羅式奶油濃湯,又引得很多人厭惡的目光。
白舟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他一點都不想被視為洛伊的同類:「吃好了嗎?沒吃好也別吃了,
你這吃相我看了難受。」
「別啊,這曙光城特產的赤龍蝦……那邊的『時光之花』果酒都沒喝呢」洛伊依舊在喝那碗奶油濃湯,可看到白舟不善的眼神,馬上縮起腦袋,「我喝一杯就行……」
白舟百無聊賴地喝著一杯時光之花果酒,眼睛四下轉動,觀察著大廳和舞池中央跳舞的學生們。
「人真多……」白舟想。
「是啊,該安靜一會,我不喜歡這首音樂。」
「同感同感。」白舟笑著扭過頭,可看到的卻不是洛伊.杜爾的臉,而是一個陌生的黑髮男孩,正氣定神閑地的用刀叉切著一塊羊肚菌。
白舟瞳孔一縮,嘴裡的酒差點噴出來。人們還在跳舞,火光依舊在微微閃爍,唯一改變的只有剛才還在喝奶油濃湯的洛伊,似乎誰也沒有發現,大廳中那個吃相難看的男生忽然消失了。剛才洛伊.杜爾的位置上,憑空多出了一個小男孩。
「放心,現在只有你能看見我。你的朋友也沒有消失,只是在你的感官里被我屏蔽掉了,而他也不會發現任何問題。」男孩細細咀嚼著剛切下來的那塊羊肚菌,銀質刀叉用地一板一眼。白舟這時才發現,這個男孩的眼睛,居然是銀色的,在火光之下就像剛剛從淬火的水缸中取出的鋼鐵。
「你……是什麼人?」白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能屏蔽感官?這種能力不可能屬於正常人。他忽然聯繫到了白天在西區那兩個自稱特殊部門的人,他們似乎也已經擁有了這種超乎尋常的能力。
男孩輕輕放下刀叉,微笑著看向白舟,那雙銀眸盯著他,讓他忽然有些不安的感覺。
「我有過很多名字,很多身份,你想聽哪一個?」男孩說。
白舟愣了一下:「就……你最初的那個名字吧。」
「最初的名字?我最初是沒有名字的……」男孩的眼帘忽然低垂下來。
「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最早的那個名字。」男孩忽然又抬頭微笑著說,「那時候我被稱為梅菲斯特費勒斯。你可以叫梅菲斯特。」
白舟點了點頭:「可是你找上我,是有什麼事嗎?」
梅菲斯特凝視著火光朦朧的吊燈,金紅色的微光覆蓋著他略顯稚氣的臉龐,一口白生生的牙齒,他的年紀好像只有八九歲。
「我沒有找你,我本來就一直跟著你,一直一直。」男孩沒有看白舟,依舊凝視著火光。
「白舟,咱們去結束這首令人不快的音樂吧。」梅菲斯特忽然跳下了椅子,他的腳甚至還夠不著地面,白舟這是才看清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風格古老的灰黑色披風,領口系著一個結實的結。披風之下,是風格同樣古老的正裝,這個男孩彷彿是從百年之前的王國來到現在的。
明明不想去,可僅僅是那雙銀眸一瞥,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那銀色的瞳孔內,有繁複古奧的紋路在里緩緩流轉,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他站在了舞台上,跟那個男孩一起,舞池中的人們依舊在跳舞,渾然不覺舞台上的人多了一個。
梅菲斯特朝鋼琴手打了個響指:「走開。」那名鋼琴手竟然真的無聲地退到了幕後。
「來吧!白舟,演奏一首好曲!」男孩銀眸明亮,朝他招手。
白舟端坐在鋼琴前,輕輕撫摸著黑白琴鍵。梅菲斯特靠著他背後,白皙的雙手覆蓋在白舟的手上,輕輕地握住,掌心微暖。
真奇怪,明明沒有與他對視,卻好像被那雙銀眸盯著。
而他的手指中忽然湧現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一種從未有過的肌肉記憶忽然出現於每一根肌肉纖維上。彷彿他真的無數次彈奏鋼琴。
但實際上他對鋼琴一無所知,這一切好像都是那個男孩帶給他。
他的手指幾乎無意識地翻飛於琴鍵之間,一個從未聽過的旋律在他指下飄蕩而出。每一個音符對應的琴鍵好像已經烙印在了白舟的腦海中,他如一台蒸汽機械般進行的高速而精確無比的工作,甚至有一刻他真的認為自己是一個鋼琴家,正在自己的演唱會上表演獨奏。
舞池中央跳舞的學生們這時才突然發現音樂變了,紛紛看向舞台,就連在演唱的其他人都停下了。他們都發現了鋼琴手被人替換了,一個身著便衣的少年正在安靜地彈奏著一首從未聽聞的琴曲。
「那個男生怎麼會在這?」有女生詫異地問。
「他剛剛還在吃東西呢!」
「但是他的鋼琴造詣好像挺好的,這首曲子沒聽過,但是其中的情感很強烈。」一個身著黑色正裝的男生說道。「個人認為比剛才的鋼琴手彈的更好」
「一個東陸人,除了會點禮節,還會什麼鋼琴?」有貴族學生鄙夷道,「就這水平,我家女僕都能彈出來」
白舟好似聽不見他們說話,依然不斷地彈奏。已經有汗液從頭上滑落,他好像沉浸在其中了。
節奏越來越快,琴曲中的情緒越來越強烈,此時白舟的兩隻手就是兩團模糊的光影在黑白中穿梭,就像瘋狂的踢踏舞者在琴鍵上跳著畢生最快的一次舞。
音樂突然間到了高潮!
白舟忽然流下淚來,不知為何,一股強烈的酸楚直衝鼻孔。像是從那旋律中滲透出來的。
餘音消散,台下眾人除了個別貴族學生都鼓起掌來,稱讚著台上的少年。
「他可以去參加專業性比賽了!」
「這個臨場演奏水平我覺得不比最近出名的那個差多少了。」
「我的天啊……免費教育都能教成這樣嗎?」
「你別說,這個少年仔細看還有些好看呢。」
這個時候一臉茫然的鋼琴手從幕後走出,學生們都鬨笑起來。
白舟起身,沒有說什麼,朝台下走去。在他的視角中,那個自稱梅菲斯特的男孩正在人群中慢悠悠的踱步,一雙銀眸在各個女孩身上跳躍。
「白舟,演奏了一曲,難道不應該趁著興頭跳舞嗎?」梅菲斯特壞笑著指向一個人。
白舟回過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個女孩的時候,他心臟彷彿忽然漏了一拍。
那是個矢車菊般的女孩。
明明是第一次見,白舟腦海中就忽然跳出這樣的一個句子。真是莫名其妙。
女孩有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垂至腰背,銀白色的璀璨長裙下露出兩隻纖細筆挺的小腿,她的皮膚是素色的,沒有什麼血色,像個柔弱的病人。但她的眼睛成為了臉上最燦爛的地方。
它們就像濱海上沐浴晨光的冰層凝結而成的兩顆瞳孔,瑩藍與白金交織而成的珍珠。
看著這雙眼睛,白舟耳邊就忽然覺得有微風拂過。
「去吧,關鍵時刻不能放棄。」梅菲斯特笑著說。「我幫你一把。」
很快,學生們中間退讓出了一條道,那個少年以沉穩的步伐走向了女孩,可是心裡卻空空的。
許多年後「詛咒浪遊人」在自己日記里寫道:那其實是個錯誤的抉擇,在那之後我就陷入了錯誤的深淵,再也無法逃離,只能一步步走向那場早已註定的大戲。
「這位美麗的小姐,可否請你跳一支舞?」白舟微笑。「您可以稱呼我為阿爾摩.利根,或者是我的東陸名字,白舟。」他望向那雙冰藍色的眼眸,眼底有銀色的光芒一閃而逝。
而女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沒有伸出手接受邀請。
「沒關係,這麼晚我也該走了。」白舟依舊微笑著,「但我想知道您的芳名。」
女孩抿了抿櫻色的嘴唇:「特蕾莎.提佩斯。」她的聲音也有冰塊一般的質感。
白舟朝女孩鞠了一躬,隨即邁步走向了禮堂大門。洛伊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只是在潔白如雪的絲綢桌布上添上了一抹艷麗的『顏色』。
大廳和舞池中的學生們沉默地看著白舟大氣地伸出手……拿了一條曙光城那落海特產赤龍蝦放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