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乾渴的雨
一陣突兀的戰慄令劊不自覺的看向四周。
眼前的一切應當已經結束,然而雨卻仍下著,那所謂的晴空萬里如紙上的畫,在雨水中斑駁,反倒成了摻著色彩的東西,一併墜落。
劊伸出手,看著雨水打在手心,沒有任何感覺,興許存在的些微冰冷已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於是他收回手,開始思索起那戰慄的源頭。
「並不是雨...」
樹榦沉寂著,削去枝葉,已不像最初那般扭曲癲狂,它靜的像屍體般冰冷。
劍芒緩緩散去,露出地面被砍出了巨大裂縫,然後是溢出的黑色,它們如爬蟲般爬出地底,蔓延在地表。
它們小心翼翼的避開被砍成兩半卻仍血紅的眼球。
半晌沒有新的動靜傳來,雨的聲音便變得有些清晰——直墜大地,粉身碎骨,若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重新飄起並飛快瀰漫的粉塵像霧,劊回頭看了眼身後,那翠綠依舊。
然後是新的樹,他突然發現先前砍伐后留下的樹樁正緩慢的長出新樹,劊沒有驚訝,這種事在這片詭異的世界中已算正常。
「噼啪,噼啪。」說不清是樹木開枝散葉的聲音還是雨落的聲音,聲音密集的若不斷鼓動的心臟,茫茫之多。
於是他重新審視起那隻被砍成兩半的眼,它一動不動的呆在原地,在「霧」中,在「蟲群」中卻始終無比清晰的,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劊終於還是伸出手向那隻碎眼抓去,這東西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但至少看起來很有用。
然而,當他的手掌與其中一半眼球觸碰的瞬間——他抓住了它,它也抓住了他!
下一刻,大片的漆黑從球下方的裂縫中湧出,如眨眼般,那漆黑飛速化作如眼皮般的東西將劊的手包了進去。緊接著,那種戰慄的感覺再度傳來。
這一次,劊明晰了!
他猛地看向頭頂,這感覺的源頭,那被某種氣息鎖定的感覺正不斷的變強。
「咔!」幽藍猛地從他被困的手中綻出,轉瞬間蕩平了黑暗,將那半顆眼球生生的頂了出去。但那半顆眼球就像咬住劊的劍一般停在了劍鋒處,劊趕忙散去了劍。
那氣息的縈繞感正不斷變得強烈,像是在縮小範圍,劊想到了那從天上落下的巨物。以及,這該死的感覺仍沒有散去。
雨的聲音似乎變的多樣,劊看向四周,樹林已恢復大半,枝葉間分泌出的粘稠物緩慢下垂,分明是蛹的雛形。
一切在頭頂傳來的注視感下似乎都變得快了起來,於是一種緊迫感開始醞釀。
劊覺得他該離開了,趕在那令他感到心慌的東西降臨前。
他盯著地上的那對眼睛,短暫的抉擇后拋下了它們,徑直向手中細線的方向衝去。
那種被莫名的視線注視的感覺似曾相識,在急速的行進間亦揮之不去,它並非停留在那眼珠周圍,而是跟著劊的移動,將那鎖定於劊的範圍慢慢縮小。
森林很大,於是這一刻,那些恢復的極快的樹便仿若是它的眼線,劊急速穿梭期間,覺察著「蛹」的誕生。
風與雨隨他而動,新生的葉在劊掠過所產生的風下再為新的粉末,濃霧擁抱著嶄新的塵埃,當他看向頭頂,透過因葉被捲走再度光禿的枝杈看向天空,烏雲翻滾著,醞釀著,新的渦旋正緩緩展開。
「這樣的天正下著雨,那麼,這雨有壞處嗎?」
沉默著,本囂鬧的森林於大戰過後恢復著,壓抑著,以及——
劊突然在雨中猛的站定,身後捲起的黑塵頃刻間撲來,卻又詭異的滯在他背後,他仔細的看著前方。
葉在顫抖,被雨水抽打著,蛹在顫抖,被雨水沖刷著,那麼樹呢?
他忽視了,以及當他看向腳下,黑水已漫至大概腳指的高度,他看不清腳下,但當他站定並留意時,他確切的感到了一種波動感——地下有什麼東西在動!
「是它們一直跟著的原因?」劊抬頭看向頭頂,下一刻,血氣飛速散出,他短暫的浮空,以及,他看向血氣覆蓋下的每一處。
到處都在不停的顫抖,並不因劊的浮空而消失,也不因劊的站定而停止,四面八方,就像...也在逃亡。
雨水沙沙作響,周圍的潮濕與陰暗如被滋養著、蠕動著,像一件松沓的外衣。劊猛地一陣恍惚,緊接著如泄氣般,他周圍的血霧突然大面積的收縮。
「啪。」劊掉到了地上,水花的聲音下,一種虛弱的感覺傳來,翻湧的胃與蜷縮的腦,飢餓與噁心的感覺在一瞬間侵佔了他的一切。
就如同旺盛的火爐在此刻終於榨乾了柴薪,熾烤的高溫迎上那不盡的雨,只剩下曲折的青煙與撲騰躲閃的火焰。
「咳嗤!」劊專註的神色,雙眼在此刻瞪得更大,身體...像是跟不上他,那個劊已然遍體鱗傷,而他卻仍不住前沖。
不再是收縮的痛,漲裂的感覺像是要將他從內部撕開、炸開,天旋地轉,他像從那高鑄的王座上滾落。
「噗通,噗通!」連貫的聲音,似他奪路而逃,他已然趴下,在漆黑的水潭中,卑微的以四肢支撐。
那視線越發清晰,自頭頂,睥睨之色若盤旋已久,忽而疾掠的鷹,它敲開劊的腦袋,品食他的不堪。
「哈...哈。」喘著粗氣,未知視線帶來的不安加劇了劊的矛盾,他已然在不知不覺間到達了極限,在榨不出一點火星。
於是雨的觸感,在龜裂的「大地」,每一次觸碰都仿若那個敵人的試探,每一次滑落都仿若它的戲謔。
冰冷,源自恐懼,燥熱,源自不甘。
劊認命的閉上了眼,忍耐著無數因敏感而傳來的信息,極力的壓制著自己的靈魂。身體一直停留在那,越來越慢,反倒像枷鎖般拘束了劊。
然後他強撐起身體踉蹌前行,卻又栽倒在前方。像是什麼溢了出去,劊趴倒在水間,有些輕飄。
「好餓...」飢餓的感覺此刻像一直被甩下的狼,此刻,踏著幽靜的水聲,它靜靜的走到了劊的身後。
「好想...」
意識在退散,緊接著是一種囂鬧的聲音在劊的腦海里響起,像是催促,手忙腳亂,手舞足蹈的催促。
溫暖與刺痛在喚醒並警醒著劊,劊卻突然笑了。
「原來...我也會這樣嗎?」
長袍淌著紅色,一閃一閃,像是在供給,它暗沉的,似極不情願,亦岌岌可危。
倒更像是...同病相憐的兩人,劊看著一旁的樹,費盡抬起眼皮看到的光景,那些絮絮叨叨如著魔般。
「想要...活下去。」若潮水般褪去的龐然,劊又一次聽到了自我,若孤寂之間存續的一顆星,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星。
只是偶然的一瞥,不經意的出現,又終於徹底的成為了眼中的唯一。
猛地抽搐,像是再度的督促,劊慢慢的爬了起來,水沾濕了長袍,它變得很重,很難受,些微的紅色像血管,它遍布長袍各處,如一張人皮。
進而那視線透過這沉甸——越來越近!劊抬頭看向頭頂,翻騰的雲海間,渦旋的中心,有什麼將要探出。
嗆出一口濁氣,又深深吸入,劊開始繼續行動。
再度回到了那種...落在後方的感覺,他得以無比細緻的了解到前方的那個自己,他的情況又多糟糕。
以及,大地的震顫越來越劇烈,像輕微的地震,以劊的腳下為中心,不斷的向四周擴散。
血氣已經枯竭,先前為了探尋而散出的最後也被雨水打消,身體在高速中被撕扯的不成樣子,每一步的疼痛都像有什麼在他的腦子裡哭嚎。
劊能感受到,但他卻並不能理解,他只是...只是覺得這雨有些乾渴。
當他看向前方,遠遠不夠,仍看不到盡頭的路,他走著,隨晃動的視線,隨模糊的視線。
「還要繼續嗎?」
他費盡的咽下積攢的唾沫,遠遠不夠,很乾,很渴,像刺球被強壓著擦過砂牆,刮下的細砂令他的喉嚨像貼在了一起。
發不出聲,進而:「還要繼續嗎....」
他抬起頭,像打哈欠那個張開了嘴,對著天,雨始終落下,落入嘴中。
低頭,費盡咽下,數秒的時間並沒有帶來什麼期待中的滿足,正相反,它們像混凝土般粘稠,不消片刻便徹底凝固。
他越發的渴了,他望著這雨:「好渴...」
「這雨,好乾。」
「啪嗒。」水聲響起,驚起波瀾,卻又波瀾不驚。
雨依舊,畫出的漣漪依舊,依舊乾癟的,依舊單調的。
劊倒了下去,說不清是邁了一步,還是徑直倒下,只剩那長袍顫抖的,像是委屈,像是悲憤。
像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