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逝去的她
斷崖,枯樹,昏鴉。崖邊雲霧繚繞,空氣是濕的,是悶熱的,那從山路延伸出來的平地聳立在雲海之間。
她虛脫地仰倒在地,僅憑雙臂還在苦苦支撐,腹部隱隱作痛,她不明白為什麼,是被人猛踹一腳嗎?她意識不清地想著。
雲煙遮擋,她看不清自己正面的人是誰,偏頭望向身後的人,竟是她的搭檔。男孩手持手槍,雙腿微微岔開保持開搶平衡,堅毅的眼神下暗藏著擔憂。
她,在二人對峙之間,究其原因仍舊迷惑到底發生了什麼。驀然,神經高度緊張的她看見面前的人空空如也的左手多出一把袖珍手槍,她親眼看見那把手槍從袖口穩穩落在手掌心。
她本能反應極強地從地上爬起,不加以任何思考,伸手撲向她的搭檔。幾乎是同一時間,那人開槍。她的身影幾近與男孩重疊,子彈無情地擊中她的心臟,但沒有貫穿,只是在她身後綻放出一朵血紅色的花。
周圍的環境如此虛假,可被子彈擊中心臟的痛是真的。
在男孩的懷裡即將昏死過去,一聲聲吶喊在空幽的斷崖呼喚,是她熟悉的聲音:「純優,純優,純優!」
幽幽地睜開酸澀的眼睛,入眼的不是耀人的光線,是一隻白皙的手,為她長時間適應黑暗的雙眼遮住刺眼的光。
「純優,你終於醒了!」凌子感動地滿含淚水,熱淚盈眶。
意識漸漸清醒,渾身的痛感也隨之放大,純優掙扎就要坐起,凌子慌忙扶穩她的雙肩要她乖乖地別亂動:「我幫你把靠背搖起來,不許亂動,傷口裂開怎麼辦,純優是想要我心疼死嗎?」
許久未進水的嘴唇乾燥起皮,粘合在一起,純優有些費力地開口說道:「我以為我死了。」
凌子搖起病床的靠背,用杯子接滿溫水,細心地插入吸管放到純優嘴邊:「瞎說什麼呢,我可不想失去我的摯友,喝點水吧。」
「伊藤呢?他怎麼樣?要不要緊?」純優咬住吸管吮吸幾口這才想起佐里與她一道遭遇的車禍。
「佐里很好,除了有點腦震蕩以外,就是手臂和腿部的骨折了。哦對,佐里在查案中,說是一定要找出兇手,為真相,也為純優討個說法。你知道嗎,在搶救室外,醫生給我們下達病危通知書,是佐里簽的字,那傢伙,即使右手骨折,還要堅持左手簽字,我們害怕極了,佐里更是手抖的厲害。乞求醫生救救你,長這麼大,我還從沒見過佐里這樣無能為力的樣子。醫院血庫里沒有匹配的血袋,幸運的是佐里的血型與純優是一致的,所以是佐里給你獻的血哦,差點沒暈過去。」凌子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拿來紙巾為純優擦拭嘴邊的水漬。
純優輕輕低頭看著狼狽的自己,多處骨折,淤青淤紫遍布全身,腹部不用考量便知道脾臟破裂。清澈的眼眸看向一直照顧自己的凌子,黑眼圈有些明顯了。純優愧疚地說:「凌子,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說這話是把我當外人嗎?那我可是要生氣了。」凌子故作調皮道。
「沒,沒。」純優被逗得一愣一愣的,淺淺一笑:「謝謝。」
話音剛落,病房門被打開,靜子端來午餐驚奇發現純優已經醒來,不由分說放下午餐跑向床邊:「受苦了,純優,別怕,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還很疼?我去叫醫生。凌子,快把桌上的午餐吃了,裡面清淡的白米粥是給純優準備的。記得多吃水果。」
純優強忍身體疼痛,搖搖頭流露出自然的微笑:「我沒事的,謝謝你,靜子阿姨。」
警視廳。
「警部,午後去一趟東都新宿區葉阪街道吧?」佐里提議道。
「坂井警官這件荒唐事要先擱置嗎?」井一反問道。
佐里無奈地嘆口氣:「查了一個早上了,線索為零。警部,您應該能感知到,這件案子比我們想的要複雜,若再繼續為此事件拖延,最終兩手空空,沒有任何意義。」
井一瞬間明白佐里什麼意思,不把話說的太清楚也有原因,應聲道:「好,這件事情交給其他警察,現在就去東都新宿區葉阪街道。」
於是一陣電話鈴聲,看到來電顯示:凌子醬。佐里示意抱歉:「接一下電話。」
「喂,凌子,什麼事?」
「給正在努力查案的你報喜啊,純優已經醒了哦,怎麼樣,是不是更有動力了。」
佐里不禁喜笑顏開,發自內心地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我有事在身,不方便多說,等晚上回去再敘聊。幫我轉告安藤,瀧澤將太在拘留所死了。而且,」
「不是自殺。」
東都新宿區葉阪街道。
樓層上,井一扶著佐里步伐緩慢地走著,數過一間又一間門牌號,最終停在28號門前,敲響戶門,運氣不錯,開門的是一對上歲數的老夫婦。
「請問你們是?」老爺爺首先發問。
佐里瞥眼牆上的姓氏,有禮道:「中尾先生,我是伊藤佐里,協助警方辦案。」
「您好,我叫旗木井一,警視廳搜查一課警部,有些事情想向你們打聽打聽,不知是否方便我們聊聊?」
「好的,好的,進來吧,外面熱。穗子,麻煩準備些抹茶。」中尾老先生對自己身後的妻子和和氣氣道。
佐里坐在沙發上這才覺得舒適:「中尾先生,請問您們夫婦在這裡居住多久了?」
「這時間就長啦,有三十年了吧,穗子。」
「有啦。」穗子積極回復自己的丈夫。
「對隔壁27號住戶有什麼印象嗎?當然不是現在的,是五年前搬走的本橋法官。」
中尾擺擺手,指著對面的牆:「隔壁自從本橋法官搬走後就沒人住了。不過,我們對本橋法官還是挺熟的。五年前本橋法官判決的一件案子使原被告雙方都不滿意,又有媒體記者打擾,迫不得已從隔壁搬走。說起來,這一層的住戶跟我們的關係都挺好。」
「那26號住戶瀧澤將太您應該也很熟悉,他怎麼樣?」佐里迫不及待問道。
「那孩子不錯的,成績優異,待人又很有禮貌,討喜的很。」
佐里不解,疑惑道:「一直這樣?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在?有沒有表現出什麼偏激的一面?」
中尾先生仰頭稍作思考:「嘶~沒有什麼偏激的性格,但至少在我們面前一直是個好孩子,至於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就不好說了。穗子,我記得將太跟本橋法官一家關係也很好。」
「嗯,很寵本橋家的小女孩詩織。假期的時候,我看到將太作為大哥哥經常帶著詩織去就近的公園遊玩。將太呢,有比較獨立,獨自居住,所以啊,本橋夫人總會做些好吃的料理送給將太,也算是幫著將太父母照顧照顧他了。」
一剎那,臉上血色盡褪,凝固原有的表情神態。一陣驚悸,全身麻木,只覺脊樑上流下一股股冷汗,不言不語,怔在原地。
井一最先發覺佐里的不對勁,緊張詢問:「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警部還有什麼想要問問中尾先生的嗎?」
「我倒是沒什麼,這個方向是你提議要來追查的,當然以你為主。」
「好。」佐里有氣無力應聲站起向中尾夫婦道別:「感謝二位的款待和配合。還有要事在身,不打擾二位了。」
「不必感謝,配合警方是我們應該做的。」
坐在副駕駛位上,捋清本次案件,他見過的每一處場景,聽過的每一句話,訪過的每一個人猶如電影放映一般在腦海中清晰展現。
「去哪?」井一手握方向盤問著。
「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東都中央法院,拜託了警部。」
東都中央法院,本橋法官辦公室。
「請進。」本橋法官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迎客。看見是清晨剛剛打過照面的佐里,笑臉相迎,上手攙扶到椅子上:「是有什麼問題早上沒弄清的嗎?」
佐里直面本橋法官,為難的眼神飄忽,思量下,他平淡地說:「都弄清了,謝謝你,本橋法官。兇手喜歡以童話故事的方式呈現殺人現場,那我也講個故事。五年前,一名法官宣判了一起案件,可恨的是,被告人父母寵溺自己的孩子,即使自己的孩子犯了不可饒恕的彌天大罪,也不想讓牢獄之災毀滅他的一生。於是,每個人都在乞求法官,被告父母希望判的輕些,原告父母希望判處他死刑。可法官無能為力,法律神聖不可侵犯,他又怎能隨手一錘定落判處被告死刑。這件事情對法官一家的生活影響很大,但風波總能過去,就當法官認為不會再有人打擾他生活之時,意外竟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生了。」
「面對妻子的哭泣和自己內心的無法原諒,一場長達五年的報復從他們搬家那一刻就開始了。也是那一刻,他才能完完全全地理解原告父母的心理,可深知法條的他也同時想到法律宣判的結果,具體是怎樣的他不清楚,他只清楚這樣的宣判結果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五年後,他殺人拋屍在法院門口,一是對法律宣洩不滿,二是為求便利。」
本橋法官溫和的笑容逐漸失溫,輕蔑一笑:「佐里,我不是小孩,不喜歡聽故事。你故事中的主角,是我嗎?」
「難道不是嗎?」佐里一句反問嗆住本橋法官。
「我一直協助你們辦案,哼,旗木警部,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認為我是殺人兇手?故事編的不錯,可惜模糊到令人看不清。無論是偵探還是警察,指認兇手講證據是最低的底線。」
佐里淡然地認同:「我非常贊同本橋法官的觀點,只是,那天您女兒詩織告訴我說,她四歲了。」
一語既出,還處於不解狀態的井一忽然就明白了,這句話正如連接線一般,融貫案件始終。
「午後我拜訪過您曾經的鄰居中尾夫婦,他說將太在假期經常會帶著您女兒詩織去附近的公園遊玩。我會算數,您女兒詩織四歲,那五年前搬家時中尾夫婦口中的詩織又是誰?只有一個答案,那是您的第一個女兒,她去哪裡了?您不會想讓警方費點力氣去調查醫院的出生證明。」
本橋法官似乎認為自己的底牌被抽得乾乾淨淨,也不再做掙扎與辯解,露出一絲懷舊的表情:「天堂。」
「五年前的一個深夜,優衣應門鈴聲去開門,她以為是將太帶著出去遊玩的詩織回來了,可不曾想是一個中等大小的密封紙箱。四周無人,好奇拿回家拆開,裡面裝著的不是什麼物品,而是一個小孩,對,我們的女兒。那個時候,詩織才三歲。我妻子痛哭跪倒在地,前不久剛查出懷孕的她差點暈厥。我想死的心都有,可我意識到,我還有妻子,妻子肚中的新生命,我若一死了之,我妻子怎麼辦,跟我一起死嗎?我想了好多,直到看見我妻子拿起手機顫顫巍巍地要打報警電話時大腦突然清晰的我竟攔下她,向所有人隱瞞這件事情。可惜將太來找詩織的時候,我們自知瞞不住便告知真相,希望他能為我們保守秘密。」
佐里深沉地問:「她的屍體在哪?您不會親手……」
「在郊外,我親手埋葬我的女兒,並為她樹立墓碑。」
「所以,當您發現您妻子誕下的孩子仍舊是個女孩的時候,您為其取名詩織,是延用您第一個女兒的名字,搬家后混淆視聽,讓所有人以為您從來就只有一個孩子。小女孩都愛聽童話故事,今早,詩織手上不還抱著個公主娃娃嗎?不難推知,您第一個女兒也愛看童話。作為父親,您用您女兒最愛的東西為其復仇。」
井一沉默多時終於開口:「也就是說我們最初的判斷沒錯,作案是兩個人,您的妻子是共犯對嗎?瀧澤將太呢?也是計劃一環?」
佐里搖頭否定:「我想不是。只是我們從久保田弓椰的照片里無意懷疑到瀧澤將太身上,他又聽到我的一系列分析,當即判斷自己是個不錯的替罪羊,於是想通過製造車禍威脅我的方式轉嫁危機。這樣的私自行動,完全在本橋法官的預料之外吧。」
「是的,我沒想到將太會將自己牽扯進來。」
「為什麼要替別人擋罪?」井一想不通。
「因為詩織。從小建立的感情讓將太認為現在四歲的詩織無法失去父母的陪伴,於是他想到頂罪。再加上,他又何曾不想為自己的青梅久保田弓椰復仇呢?」佐里算是徹底摸清每一處細節。
「我唯一不知道的,您如何得知殺害您女兒的兇手是高砂夫婦。」
本橋法官冷笑著倚靠在椅背上:「來自高砂夫婦的挑釁,沒人知道那箱子底部有他們的署名。我與判決書上的簽名對照后認定那是高砂夫婦的筆跡。我想這是他們對我的報復,以為我會報案將他們送進監獄,可高砂夫婦沒想到的是,他們失去的不是當下的時間,而是五年後的生命。」
井一掏出手銬為其戴上,對錶:「本橋法官,我宣佈於八月十五日下午六點十七分因故意殺人罪將你逮捕,您妻子,我們警方會派人去您家的。」
走出東都中央法院大門,仰頭觀望湛藍的天空,沙啞地說:「詩織,爸爸對不起你啊。」
東都大學附屬醫院,單間病房。
「大偵探回來了?怎麼,我癱在床上能提高你的辦案效率?」純優永遠改不掉自己對佐里毒舌的習慣,說著說著,她自己也忍俊不禁。
「可不是嘛。」佐里在純優和凌子面前一點也不顧及形象,一瘸一拐滑稽地走到床邊:「所以,給我在醫院多躺躺,別剛醒就要鬧著回家。」
「我還以為只有我狼狽,原來伊藤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
凌子玩笑道:「不愧是佐里,我可是實名舉報純優方才還跟我說要出院的。」
「好啦,凌子,別再告我狀了,我答應你,在這邊多躺幾天,等內傷恢復的差不多再回去。但你也要答應我,該去上課就去上課,該回家就回家,該和佐里談戀愛就談戀愛,我的右手還是幸免於難可以照顧自己的。」
凌子嘆著氣扶住腦袋,好像拿兩個幼稚鬼沒辦法:「你們兩個,都給我好好休息,別想跟我討價還價。學校的病假靜子阿姨已經幫我們請好了,不勞兩位費心,聽清楚沒有。」
佐里頑皮地舉起左手向凌子敬禮:「了解,保證完成任務。」
「好,都聽凌子的。」純優也故意拖起長音。
「欸,純優,昏迷中是不是做噩夢了?我就是看到你神色不對,額頭出冷汗才一直呼喚你的名字想把你喚醒的。」凌子端杯茶水遞給佐里好奇問道。
驀地,那場疼的真實卻又陷身虛幻的夢境再次衝擊純優的視覺神經,彷彿觸手可及。望著窗外的黑夜,和黑夜下的霓虹燈,純優表演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啊,夢到我死了。而且,還是因為你這個不靠譜的搭檔。」
「我?!」佐里不敢置信地手指著自己的鼻子。
「看來我還得離你遠點才安全哈哈哈,開個玩笑。」
新垣醫生戴著口罩走進病房為純優更換吊瓶,悉心問候:「是否有哪裡不舒服,有頭暈,嘔吐,看不清等癥狀嗎?」
純優安靜地搖搖頭,對上新垣醫生的眼睛:「還沒好好感謝醫生。」
「不用感謝,這是醫生的職責,你應該感謝自己頑強的生命力。伊藤佐里,你有什麼不舒服的癥狀嗎?」
佐里沒什麼好臉色,隨口說道:「沒有。」
「那就好,患者記得按時吃藥。聽新聞製造車禍的肇事者在拘留所莫名身亡,也算是罪有應得了吧?你們說是吧?」新垣醫生一手記錄純優的即時情況,抬眸留意著佐里的面部表情:「不打擾患者休息了,有事按鈴。」
查不出任何死亡跡象,屍檢不出任何信息,純優默默地思慮,浮現在腦海里的是一支藥劑的名字:TK-48。